那山那江那桥

万菊芬

在对故乡的记忆深处,云上巍峨着一屏山,山下奔腾着一条江,江上雄跨着一座桥。那屏山叫高黎贡,那条江叫龙川江,那座桥叫龙文桥。儿时的所有美好,均与它们有关。

我的家乡在龙川江西岸的上营,一个名叫万家寨的小村庄,处于海拔米左右的峡谷缓坡地带,虽被称作上营的“坝子”和“米仓”,但却是一个出门不是上坡就是下坡的弹丸旮旯地。不过,地理的尴尬反而造就了得天独厚的自然条件和生存环境,气候冷暖适宜,夏天不像在江边那样酷热,冬天也没有山上那样寒冷。村庄竹树环绕,阡陌交通,梯田自村庄呈放射状一直向江边铺展,被忽高忽低的山丘裁剪得大小不一、形态各异。流经村庄的两条河,左边的叠水河和右边的杨家河,唱着欢歌向龙川江奔去,形成天然的与外村梯田的分隔线。水稻、小麦、包谷、甘蔗等经济作物,在温暖湿润的河谷丘陵间疯长,点亮了缺衣少食年代的人们饥饿的眼光,填充着一张张嚼野菜的嘴巴和一只只空洞无物的胃。

每天一起床走出房间,抬头便望见自北向南横亘在东方的高黎贡山,如屏障一样守护着脚下的龙川江,守护着一方人民的安宁。正对着的那座山叫歪头山,海拔米左右,是高黎贡山上营段的最高峰。山色在一年四季的更迭中变幻着色彩,峡底的龙川江终年吐着缥缈的云雾。

每天清晨,那江上的雾啊,如奶油般浓稠,如椰汁般雪白,江有多长雾就有多长,望不见头也看不见尾。儿时的我曾痴痴地想,那一定是传说中的白龙想窜出江水来透透气吧,它静静地卧在江面上一动不动,只等江风来将它轻轻唤醒。渔翁们撑着竹筏,撒网,收网,再撒网,又收网,不喧不嚷,不紧不慢,似乎不忍惊搅白龙的酣梦。

当太阳从高黎贡山探出半个头的时候,江风便准时摇醒了酣眠的白龙。只见白龙睁开惺忪的睡眼,打了个哈欠,伸了伸懒腰,便腾云驾雾而起。顿时,雾海翻波卷浪,奶油椰汁如同被煮沸了,沸腾着、翻滚着、咆哮着,裹挟着飒飒的江风,从谷底升腾、飞散、漫开,瞬间便淹没了江两岸的梯田、山岭、村庄。巍峨连绵的高黎贡山,渐渐被漫天的大雾包围遮盖,只余长长一线,如一条青色的巨龙,在茫茫云海间飞舞游动,若隐若现。

当太阳完全跃出山顶时,白龙倏然遁迹,山朗江清,原野和村庄比先前干净了、明亮了,那是被雾洗涤滋润的结果。而白龙呢,它一定是钻入碧蓝的江水中去了,继续做它的龙王,佑护腾越大地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清晨的江雾,便是小时候龙川江馈赠给我的一份最特别的礼物,那是一个用幻想和想象编织成的绮丽的梦。

当梦随着江雾散去时,我和小伙伴们便向现实的龙川江奔去。我们在江岸边打猪草、捡牛粪、摘香果、采野花,到沙滩上拾水淌柴、玩塑碗、跳皮筋,在乱石中挖江苤菜、翻盲趸。累得出汗了,就跳到近岸的江水中凫水打水仗……龙川江,是我儿时的乐园。

我儿时的乐园,却是父亲大半生的乐园。打小就在江水中泡大的父亲,一辈子没有离开过龙川江,他对龙川江的爱,如同对他的宝贝疙瘩我,对他精心耕种的庄稼一样,那是无需用言语来表达的。没上学前以及上学后的周末和假期,只要父亲下江边的田地干活,我都一定是跟着去的。劳作间隙,父亲便带着我去挖江苤菜,去翻盲趸。有一次江水清浅时,还让我骑着卡脖,把我托举进著名的“横石头”上看他摸鱼,晚上全家人便美美享受了一顿鱼酸汤泡饭。

盲趸,又名“爬沙虫”,是一种蜗居在江滩石头下的“具角鱼蛉”的幼虫。该虫身长约七八厘米,深褐色,头小、多脚、扁平嘴,面目丑陋狰狞。但真是“虫不可貌相”,它有着丰富的蛋白质,含多种氨基酸、多种微量元素及多种药用成分,堪称药食佳品,有“动物人参”美誉。其肉质鲜美,是缺衣少食年代的人们的珍馐。每次去翻找前,父亲就把他烟盒里的草烟腾出来,用油纸裹起(父亲在没有烟盒前,都是裁一块油纸来包草烟的),然后把盲趸装在烟盒里。于是毫无例外地,那晚,当父亲把烤黄的盲趸送进我嘴里,我嚼得满嘴生香时,一丝淡淡的草烟味便萦上鼻腔。那独一无二的爱的味道,绵延至今,从未飘散。

而那时,我最盼望的便是起鱼窝了。置鱼窝,父亲绝对是上下村寨的高手。置鱼窝,简言之,就是在江中挑选适宜位置,用石头垒起一座房子,让鱼儿有一个舒适的家,在里面生儿育女。因地制宜搭建的鱼窝,既要经得起水流的考验,又要让鱼儿喜欢而安心住下,无疑是一项考量人的智慧的技术活。我的父亲,每年固定在两个位置,在春天到来后,造一大一小的两个鱼窝。大鱼窝就在著名的“横石头”往下几百米处。夏天江水暴涨,鱼窝常常被毁坏,还会被淤泥封堵,于是入秋后,父亲就要修补清理几次,他称作“淘鱼窝”。过年前一两天,父亲就请几个水性好的乡邻,去起大鱼窝。

起鱼窝,于我家来说,是每年的大事、盛事、喜事。因我是家里的老幺,所以总是雄赳赳气昂昂地跟在父亲和哥哥后面,其他几个姐姐年长了,不好意思跟去看男人们要穿着裤衩才能干的新鲜活。到了江边,大人们去砍芦苇,我和父亲去拾柴,把柴禾堆得高高的,把火烧得旺旺的。时值寒冬腊月,江风萧瑟,江水冷冽,男人们需要轮番跳进江水,先用芦苇杆把鱼窝一层层圈围起来,只留两个出口,出口处置两米多长的倒须笼,然后再一一把鱼窝里的石头捞出。他们冷得浑身哆嗦,牙齿打架,几乎坚持不了半个钟头,就得上岸烤一阵火,待身体有所回暖,便又再一次跳进冰冷的江水中继续作业。当石头捞去大半时,意识到危险的鱼儿,在被圈围的窄小的水域里,慌乱跳跃,想寻找生命的出口,在空中划出的弧线,短促优美;激起的水声,此起彼伏。它们慌不择路,飞过水中人的头和脸,擦过他们的肩膀和手臂,甚至还亲吻过他们的嘴唇,而浸在水中的身体和腿脚,被来往穿梭的鱼儿挠得酥痒酥痒的。这极大地鼓舞了水中人,他们抑制不住内心的兴奋,惊呼着欢笑着,常常只顾捉鱼而忘记了继续捞石头,也忘记了寒冷。

这样别开生面的人鱼大战的场景,至今回想起来,仿佛发生在古代的传说中一样,却又是一种如史诗般的真实存在。

当水面归于平静,大家静候那个庄严的时刻。起鱼笼喽!父亲郑重宣布。于是,几个人一起喊着口号,一起用力,将硕大的鱼笼从水底拉起来。当两个庞然大物徐徐露出水面时,只见鱼笼里银光四溅,大大小小的鱼儿急蹦乱跳,它们相互挤压着、堆叠着,被一股脑儿倒进早已备好的篮筐里。一般时候,都有两背篮,七八十斤,记得最多的一年,曾创下了一百六十多斤的记录。而父亲,总要花费很长时间,从篮筐里拣出被他称作“鱼秧”的寸长小鱼,放生江中,年年如是。

一切就绪,江边的原生态烧烤便紧接着拉开序幕。如小山般高耸的柴禾,此时刚好燃尽,一大堆红红的炭火,把人的心也照得红彤彤的。没有任何佐料,只搽一点点盐巴,直接把鲜活的鱼叉在削尖的芦苇杆上。当然也不能把鱼开肠剖腹,清澈的江水滋养的龙江鱼,五脏六腑都是干净健康的,经过翻烧,鱼干鱼油鱼胆的味道便充分熏融在鲜嫩的鱼肉里,香味特别,吃了也不上火。

父亲鱼窝里的鱼很净,大多数是白鱼,还有赖鼻子、石塔子等,很少有鲤鱼鲫鱼之类的杂鱼。偶尔会笼到一种背部长刺,状若蛇形的鱼,当地人称其为“蛇鱼”。父亲总是挑选石塔子和赖鼻子烧给我,因为没有绒刺,吃起来安全放心;而蛇鱼,自然是背回家让母亲砍成段,腌在土罐里,让我慢慢吃。

江风为扇,扇得炭火红艳如翡,人们一边吃着烤鱼,一边欣赏着江上景色:冬春之际的龙川江,犹如一条蓝色的绸缎,被村姑随手绣上几朵白色的山花,江水静静地弹唱着哗哗哗的朴素歌谣,鸥鹭和“打渔郎”(一种水鸟)在澄碧的江面上翩然飞行,高黎贡清眸如水,静观不语。何等惬意!何等酣畅!

可惜这种奢侈的享受,被后来出现的炸鱼、电鱼、毒鱼给粉碎了,也粉碎了父亲坚守了三十多年的鱼窝梦。那是上世纪八十年代的事了。有一年,父亲照例请了四五个人去起鱼窝,可是当大家把石头陆续捞起时,腐烂的鱼的尸体,不断漂浮而出,最后竟铺满了整个被圈围的水域。父亲为鱼儿苦心经营的“家”,却被昧良心的人,变成了坟场,鱼的祖祖孙孙无一幸免,它们至死也不明白,给水族带来灭顶之灾的那个强大的电流是什么鬼魅。自然,两个庞大的鱼笼升起时空空如也,如同父亲空落落的心。鱼笼里滴流的水珠,在父亲落寞的眼里闪过一丝银光。

从此,父亲不再置鱼窝。

如今,父亲去世已经二十年,政府加大了对龙川江的生态保护,那些电鱼、炸鱼、毒鱼的恶行早已禁止,还每年投放鱼苗。遗憾的是,石塔子和蛇鱼已经很少见了,赖鼻子鱼更是几乎绝迹,它们似乎只活在老龙江人的记忆中了。但是被称作“赖鼻子”的龙江人,却繁衍生存,生生不息,一代代“赖鼻子”,从龙川江走出,走过龙文桥,翻越高黎贡,在祖国的大江南北,谱写着“赖鼻子”人敦厚老实、坚忍进取的篇章。

在老“赖鼻子”人的记忆中,龙川江上,一定雄跨着那座桥——龙文桥。龙文桥,最初于民国二十四年(),由龙江人封维德筹建,后因日军侵腾而中断。年,修筑腾保公路时,封维德捐出建桥材料,建造了一孔跨径63米的钢索柔性吊桥。年,腾冲抗战进入大反攻阶段,六月,53军师经红木树战斗后翻越高黎贡山,在高黎贡山东岸开展对敌斗争。后奉令渡龙川江,由于龙文桥桥面当时还没有铺设好,封维德率二区民众数千,夜以继日,于三日架设好桥面,让远征军顺利过江。李根源有诗记述:

一马下龙江,兴叹江焉渡?

铁桥克日成,钻龙封君助。

龙文桥,和下游的龙安桥一样,成为史迪威公路北线上的要津。无数滇西民众,为修筑抗战大动脉殒身不恤。年,在老桥上行50米处,用三年时间建成了一座新的公路联拱石桥。而老桥拆除后,坚若磐石的桥台依然在,直到今天,它们还静静矗立在龙川江两岸,在江水的潺湲中,无声地回忆那段艰苦卓绝、悲壮可泣的历史。新建成的龙文桥,是老腾保公路的必经之桥,曾在上世纪的三四十年间,一度成为山乡人们瞭望现代文明的必然打卡地。

而龙文桥之于儿时的我,远远超出了打卡的心血来潮,它曾是我的梦,我的诗,我的远方。记得父亲第一次带我去看龙文桥,是在我六岁时。时值春天,远山如黛,江水如蓝,江花胜火,龙文桥似长龙卧波,两端隐于翠屏林烟。看江看桥的人,三三两两在桥上走走停停。父亲拉着我的手,站在桥中间的石栏边,眺望江水远去的南方,告诉我,江水的归处是大海。第一次看到油罐车从身旁呼啸而过,我感觉到桥在微微震颤,吓得我紧紧躲到父亲怀里;第一次看到操练的守桥官兵,雄姿英发,喊杀声在山谷间回响,我的心激动不已,狂跳不止。我长大了也要当兵!我冲口而出。温厚不善言辞的父亲,只是笑笑,摸了摸我的头,嗯嗯了两声。孩童的记忆大多已经依稀,唯有第一次看龙文桥的情景,却镌刻于心,历久弥深。

后来稍微长大,我和小伙伴们就常常到桥上玩,都是打着扯猪草拾牛粪的幌子,不顾来回六七里的路程——去时倒是轻松下坡,回时已饥肠辘辘,却还要背一篮猪草或者牛粪爬坡,无非就是想看江看桥看解放军叔叔。三年级时,我得了急性肾炎,每天母亲都要背我去卫生所打针,当时打的是油脂青霉素,我就每天和医生要那个空瓶。病好了,我的瓶子也攒了十几个,然后就约着伙伴们在纸上写心愿,装入瓶子,从龙文桥上抛下。看着漂流瓶在江水中渐行渐远,我们默默祈祷,祈祷我们的心愿瓶,能在无边无垠的大海上被某个善良的人捡到,至于捡到了要如何,却没有想过。那年,我成了上营中心小学文艺宣传队里最小的队员,其他都是附设初中的大姐姐。于是每年“八一”建军节,都要到龙文桥进行慰问演出,和守桥官兵们一起联欢。自然,我成了解放军叔叔们的“宠宝”,演出下来,被他们抱来抱去,还送给我很多好吃的好玩的东西,比如饴糖、饼干、大白兔奶糖,可以拴钥匙的小金鱼,绞丝编织的绿蚂蚱等。

就是在那时那地,我当兵的梦想的种子发芽了,根深深扎进土壤,似乎一场春雨,就能破土而出,开出绚烂的花来。也第一次知道——高黎贡山外的世界很大很大,龙川江很长很长,在奔向大海前,它叫做“伊洛瓦底江”;也第一次思索——那江上的桥,自然也会有很多很多,它们是否都和龙文桥长一个样,是否有和我一样的少年,也站在桥上,把梦想和心愿,托水寄向远方?

从那时起,我懵懂的心有了一丝春雷过后的悸动,我稚嫩的臂生出了一对有灵魂的翅膀。我开始发奋读书,最终跨越龙文桥,走过龙川江,翻越高黎贡,抵达那个叫做“远方”的地方。

如今,从远方归罢,还在继续寻找心的远方。当年当兵的梦早已化作云烟,而那山,那江,那桥,一直还嵌在我出发的地方,那个地方叫“永远”,也叫“归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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