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当年行走滇西的第三篇游记,前两篇分别是:滇西行:被遗忘的知子罗和滇西行:丙中洛的日与夜

沿着怒江原路返回,福贡住一晚,第二天便抵达了怒江州首府六库。这里海拔低,气温略高,竟有了一丝夏天的感觉。y从这坐大巴去了大理,而我想去腾冲看看。不巧的是,跑到客运站发现正好错过最后一班车。天色还早,县城也没啥意思,去哪转转呢?我翻开《LonelyPlanet》开始找附近的去处,不一会儿,就被片马这个名字吸引住了。这个坐落在中缅边境的小镇离这儿不远,如今也只是一个很普通的小地方,但几十年前的那些往事却激发了我的好奇,想立马翻越高黎贡山去瞅瞅。去片马的小面包车摇晃着离开江边,盘山而上。不一会儿,怒江就成了山下的小丝带。正是晴朗的秋日,高黎贡山的无边绿色上浮着白云。山上林木繁密,许多高耸的千年古杉在山间探出头来,平添了几分神秘气息。两个多小时的车程,从海拔不到米的怒江一路上升到海拔米出头的风雪垭口,再下到海拔米左右的片马,颇有些穿越四季的感觉。

景色宜人的高黎贡山

「片马」来源于景颇语,意为「堆放木材的地方」。身处高黎贡山腹地,片马以出产珍贵的杉板而闻名于世,早在清朝时期这里就开始了木材贸易。如同昔日美国的淘金热,片马也吸引了大量的贩木商人,一场「淘木热」席卷了这座边境小城。随着国家对森林砍伐的管控越来越严,人们又把视线转向缅甸,在两国商人的合作下,缅北的名贵木材从这个小镇运往世界各地。那是边贸的黄金时代,街道上人声鼎沸,满载缅甸玉石和木材的货车来来往往,许多人来此寻梦,一夜暴富或是失落而归。但随着前几年缅甸禁止原木出口,片马的地位也一落千丈,昔日繁华不再,如今的片马成了边境上一座沉默的小城。

群山环绕中的片马

到达片马时正是黄昏时分,我放下行李后便开始四处转悠。镇子很小,边上的小山头正是存放历史的地方,几座小的历史纪念馆都在这。穿过树林,拾级而上,一座纪念碑出现在空地上。这便是片马人民抗英胜利纪念碑,纪念清末民初抗击入侵英军的当地民众。

20世纪初,占领了缅甸的英国人想进一步向东扩展,年初进占片马,当地的傈僳族、怒族、景颇族茶山人和独龙族组了一支小游击队,以弩弓、毒箭、长刀、长矛为武器在山林里伏击英军,给他们造成了不小的麻烦。「片马事件」传到北京,无暇顾及边疆的清政府只能表示严正抗议,最终还得靠着泸水各土司组织的民团前往片马抗英,好在这些民兵表现不错,利用地形优势,用各种方法击退了英军,最终迫使英国政府在年4月照会清政府,承认片马、古浪、岗房为中国领土。但民国时期,这块名义上属于中国的地区一直被英国人管辖,二战时则落到了日本人手里,二战结束后在英国的压力下又划给了缅甸,直到年中国政府经过一番讨价还价,才最终将片马收回。远离中央政府的片马,恰好成了中国这半个多世纪波折近代史的一个缩影。

抗英纪念碑

造型为三把剑和三面盾组合的纪念碑,象征汉族、傈僳族和怒族共同抗英,碑上「片马人民抗英胜利纪念碑」为胡耀邦所题

小镇离国门不远,步行即可到达。唯一的主干道离开镇子后,在山中任性绕行,夕阳落到缅甸的山中,云雾浮在不远的山巅上。路边偶遇开得正欢的鲜花,空气中弥漫着轻快的气息。我站在边境线上,向西眺望,那边是缅甸的克钦邦,山坳里的村庄若隐若现,不禁让我遥想起昔日繁忙的口岸,还有缅北不绝的战火,金钱、梦想、仇恨、苦难,在这片土地上拉扯着一代又一代的人。

通往中缅边境的山路彩云之南,鲜花盛放中国国门缅甸国门中缅边境界碑

这里没什么游客,街道有些冷清,小饭馆的老板客客气气,球场里的年轻人挥洒着无处释放的青春。日落后,整个镇子立即沉寂下来,不远处的流水声随即成为夜晚的主题,倒也适合放空自己。

傍晚升起金色的云有些老旧的灯光球场

第二天一早我便前往此行的重头戏:怒江驼峰航线纪念馆。平日里纪念馆大门紧闭,来访的人很少,想进去看的话得在旁边的小屋里找管理员开门。走进大门,灯光亮起,我独自一人游荡在空旷的展厅里,细细地看展板上的介绍。一架墨绿色的C-53运输机静静地停在大厅正中,我仿佛看见机翼上螺旋桨又转了起来,把时空拉回了繁忙的驼峰航线。

怒江驼峰航线与片马抗英胜利纪念馆

年日军切断滇缅公路后,盟军的物资无法再从陆路运送到中国,中美两国被迫在印度东北部的阿萨姆邦和昆明之间开辟了一条转运战略物资的空中通道。由于受到当时螺旋桨动力的限制,运输机只能紧贴山峰飞行,飞行轨迹高低起伏状似驼峰,故这条航线被称作驼峰航线(TheHump)。为了避开日本军机袭扰,空运队不得不冒险选择飞越喜马拉雅山脉南麓的线路,经中国西南高黎贡山、横断山脉等进入云贵高原,沿途地势险峻,天气复杂,最高海拔可达米。在这条死亡航线上,强紊流、强风、结冰、设备故障都是司空见惯的事。至二战结束,驼峰航线以近架飞机失事,多人牺牲的代价,向中国运送物资65万吨,堪称惨烈的奇迹。

驼峰航线

「在天气晴朗时,我们完全可以沿着战友坠机碎片的反光飞行,我们给这条洒满战友飞机残骸的山谷取了个金属般冰冷的名字:铝谷。」当年的飞行员如此描述这条死亡航线。

年3月11日,中国航空公司的53号C-53型运输机满载物资,从昆明巫家坝机场起飞,前往印度的汀江机场。机长是25岁的美国人吉米·福克斯,副驾驶谭宣和报务员王国梁都是中国人。跟在53号机后面起飞的是同为C-53的48号机,那天天气很好,机长古蒂亚看到前面的53号机如一只美丽的大鸟翱翔在蓝天中,赞叹不已。他让副驾驶吴子丹把杆,自己拿起相机拍下了53号机飞翔的姿态。让他没想到的是,这竟是53号机的最后一张影像。

没过多久,就在高黎贡山上空,古蒂亚和吴子丹看到前面的53号机突然像块石头一样往下掉,很快坠落在片马丫口附近的长尾巴山上。古蒂亚看到坠机较为完整,未有起火爆炸,于是驾驶着48号机在坠机点盘旋,希望机舱里能有人走出来,但飞机一直安静地躺着,毫无动静。由于天气原因,他们也不能久留,只得记下坐标离去。

几天后,古蒂亚驾机按地图坐标寻到此地,白雪覆盖的山坡上已没有了C-53的踪迹。此后暴风雪连绵不绝,加上此地又是日占区,阻止了任何地面救援的可能。那段时间所有经过53号机坠落点的盟军飞机都会自发地降低高度,低空盘旋,甚至在夜间打开着陆灯照射,试图寻找机组人员活着的迹象,但始终没能找到他们。

上图是纪念馆中复原的C-53运输机,机身上的「中」字为中航的标志。

美国媒体报道了53号机失事的消息后,福克斯的父母写信请求福克斯的朋友、泛美航空公司飞行员赫尔姆斯寻找福克斯的下落。赫尔姆斯邀请和他一起飞行驼峰航线的同事汉克斯、史蒂夫共同寻找这架C-53。年,中国军队收复怒江以西部分地区,中航派遣他们仨前往53号机坠机点进行搜寻。进入高黎贡山的原始森林后,他们在当地民工的帮助下,艰难跋涉了9天9夜,终因断粮和染病被迫放弃搜寻。

二战结束后,中国内战爆发,新中国与美国断交,将近半个世纪的沉寂,高黎贡山上的C-53逐渐被人遗忘。但汉克斯一直没有放弃寻找,他曾请求美国军方寻找C-53,但坠落在高黎贡山的飞机太多,人力有限,几乎没可能找到。

有人和汉克斯开玩笑说:「你是一个终有一天要被喜马拉雅山上的秃鹫吃掉的堂吉诃德。」汉克斯把这话画成一幅漫画,下面写着「中航决不放弃!(CNACNEVERGIVESUP!)」

年6月,在汉克斯当年的搜寻过去52年之后,C-53坠机残骸被缅甸猎人发现,机身已被破坏得很严重,泸水县人民政府赶紧派人守护坠机残骸达天,直到年5月,终于将C-53坠机全部残骸从深山雪原中搬出,安放在片马镇。在守护残骸的行动中,怒族青年曲天成在一次因恶劣天气的下撤中由于体温过低而倒下,献出了年仅24岁的年轻生命,正好和牺牲时的福克斯年龄相当。曲天成的遗体被埋葬在一棵杜鹃树下,永远守护着这片山林。

年,年过八旬的汉克斯得知C-53被找到后,在中国探险协会的邀请下飞往中国,来到片马。他们从片马风雪垭口出发,徒步5天5夜,找到了坠落在高黎贡山原始森林里的这架飞机。汉克斯认出了他们的遗物——一管「菲利浦」牌牙膏和一只军用皮鞋。他们的遗骸则一直没被发现,也许当年他们迫降成功,但耗尽物资后,没能活着走出这片山林。

看到这一切的汉克斯感慨万分,不禁回忆起当年:「其实我并不认识吉米·福克斯,他是和我一起组队寻找他的赫尔姆斯的好朋友。我只是出于同事与道义才去寻找的。我们在泸水县的原始森林里转了9天9夜,最后还是失败了。估计我们当时距离福克斯可能不到一英里……」

所幸这半个多世纪的等待,终于让他找到了答案。C-53坠机残骸被分割成三部分运到片马,就陈列在驼峰航线纪念馆里。汉克斯则将飞机的一小块残片带回美国,送到了吉米·福克斯父亲的墓前,以示自己完成了使命。曾经见证坠机的吴子丹此时已不在人世,而拍下53号机最后瞬间的古蒂亚则和汉克斯在年来到片马。96岁高龄的他再次看到当年的飞机,思绪又飘回到那一次次生死飞行中。

C-53上失踪的机组人员的墓碑

这是一个让我难以忘怀的故事,战争里有太多残酷,也有太多让人为之落泪的东西。吉米·福克斯、谭宣和王国梁是不幸也是幸运的,他们的飞机和遗物最终被找到,素不相识的汉克斯为他们不言弃地寻找了几十年,还有这样一个纪念馆让后人铭记他们。而在这片深山之中,不知还有多少坠机和飞行人员再也找不见,也不知还有多少故事被永远地埋在山上的风雪之中。

走出纪念馆,阳光正好,片马的居民们又开始了新一天的生活。我背起背包,钻进了离开这里的面包车。告别如此平常,但总有些东西会长留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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