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5点多,艾文窸窸窣窣起来了。
昨天营地的人告诉他,我们这间房门口,早上常有啄木鸟过来拜访。他大概一直记得这一点,要出去看看。我听到帐篷拉开拉链的声音,小孩探个头出去,说:好黑。又听到小陈没声好气地喊他:干嘛去,快点回来睡觉!
艾文已经是一名有经验的旅行者了,他说了个非常充沛的理由,要出去看日出。
我看了眼手机,急急叫他回来:这里的日出时间是6点50分。
在艾文身上,常常能看到我当年的影子,那种按耐不住的冲动,取之不尽的精力,无限充沛的体能,太像二十岁的我了。看着看着,忍不住要忆往昔,峥嵘岁月稠。这里又只是我暗潮汹涌的心理活动,可能在艾文看来,我是全天下最无聊透顶的中年妇女,就像我小时候对我妈的看法一样,啥也不懂,干啥都嫌累,对什么对兴致寥寥。
他花那么大功夫捉回来的蚂蚁,反正我是一眼都不想看。
这天早上他打算跟小陈一起去参加徒步,线路不长,大概五公里,老少皆宜。这也是高黎贡山目前唯一开放的一条徒步线路。
来之前我们想的是,把高黎贡山的长短线徒步路线走个遍。短的全家参与,长的艾文和小陈去。来了后发现,怎么回事?封山了,只有外围一条路线还能走走,其余都不行。
这就跟去爪哇岛默拉皮火山,打算徒步登山,壮志雄心热血沸腾,连下山后怎么吹牛都想好了,发现这座火山好几年前就不让徒步攀登。这时你难免转向旅行活动承办人,用质问的眼神看着他:喂,不让爬你不知道吗?出发前怎么没问问呢?
小陈的眼神总是一如既往地沉着冷静,他有一个万用答案:我能把一家人都收拾出来,出现在这里就不错了。
为啥不记得给妹妹带衣服?我能把一家人都收拾出来……
为啥妹妹的包丢了?我能把一家人都收拾出来……
言外之意,他只抓主干,不抓细节,差不多就行了,一家四口不都在山上吗?再说他提醒我,原本他只打算定两晚,“是你自己说的,定三晚。”说来也是,我经常脑袋一横,即便我对这个地方一无所知,也忍不住随便瞎指挥点啥。
当艾文和小陈出发去徒步时,我和妹妹还躺在床上,接下来三小时,是我们母女的独处时间。这让我有了一个重大发现,当只有一个大人带小孩的时候,小孩变得听话懂事极了。
一家四口在一起,妹妹动不动要我抱,动不动失声痛哭,娇气,脆弱,喜欢哭闹,是那种陌生人看一眼就烦的熊孩子。但这天早上,她就像一个天使宝宝,一路开开心心走着跟我去吃早饭。天气好极了,山上气温微凉,我牵着她的手,看着眼前的蓝天绿山,丝丝白云,寂静的山谷里偶尔传来几声婉转动听的画眉鸟叫声。
唯一令人感到刺眼和不快的,就是妹妹身上那件粉红色厚外套了。衣服没有错,但我女儿本来就一直在外面活动,黑呼呼的小脸,时不时涌现的鼻涕泡,再加上这件当地童装店的衣服,她看起来可真像山区小孩。衣服对我们女人很重要,它是一种氛围,一种烘托,一种比喻。
拉着妹妹的手,我甚至为自己身上的高级冲锋衣感到几丝不和谐。别的游客会怎么说,看呐,这小孩肯定平常奶奶带的吧,亲妈估计管都不管,才会穿成这样吧?现在的年轻妈妈都这样,只负责生,不负责养,自己穿得挺好,小孩穿得什么玩意啊……
除此之外,这是一个很幸福的早晨,妹妹胃口很好,米线,玉米,红薯,面包,统统都吃。我小口啜饮滚烫的云南小粒咖啡,心情随着豆子焦香的气息飞扬起来。
山上十分惬意,就是差点滑滑梯,秋千,跷跷板。我不光是为了妹妹考虑,或许猴子也爱玩呢?听工作人员说,山里的长臂猿猴现在越来越少,整个高黎贡山,只剩下四只,一只单身的,三只是一家三口。看着眼前翠绿的群山,为这几只猴子感到焦虑。怎么回事?为什么不拼命繁殖呢?难不成作为猴子还有什么生存压力不成?
我在房间里工作,间隔一分钟,听到妹妹大吼一声:妈妈来陪我过家家!
我试图解释,妈妈很忙,要工作。妹妹吼得更大声:妈妈不要工作,我就要妈妈陪我玩过家家。
如此这般,我还生了两个,如果我是高黎贡山的长臂猿猴,起码能生它两打可爱的小猴子吧?从此子子孙孙绵延不绝。这些山上的猴子到底在想什么呢?为什么不跟巴厘岛猴子一样,来给人类捣捣乱?
艾文和小陈回来后,照例,艾文又开始吹牛了,他告诉我,一点都不累。又附加一句:不过你去就不一定了,你这么容易累,说不定爬几百米就不行了。
挑衅我到这个地方,我实在忍耐不住,告诉他:如果不是生了两个小孩,你老妈早就已经去爬珠穆朗玛峰了。随即让小陈替我报名参加第二天的徒步登山。
到了下午,山上的风忽然刮得猛烈起来,人坐在帐篷里,能感觉到风正在猛烈地摇着帐篷,头顶的帆布好像在被一次又一次掀起来,又或者是我的错觉,只是雨倒在上面。一会一阵雨,一会一阵狂风,没经历过,总有点胆战心惊,要问出一句可笑的话:风不会把帐篷吹跑吧?
小陈又躺床上了,轻而易举告诉我:不会。
我一边害怕雨越下越大,一边又有点期盼,如果雨下得非常大,是不是明天早上就不用去徒步了?不是怕辛苦,主要是年,我有过一次惨痛经历。
那是我最后一次徒步,在黄山上走得大步流星,雄赳赳气昂昂,没想到下山时引发严重的腰痛,回家躺了一星期才好。我把这归结为,生完小孩腰部力量太弱。
现在拉我去徒步爬山,可能就跟派隔壁老王去跟拳王泰森打架一样,隔壁老王在家里可以吹牛自己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真的上了大山,爬米可能被人搀扶着下来,我以后还怎么在艾文面前做人?
次日一早,艾文拉开帐篷,来了一句:今天应该是99.9%的可能,没办法爬山了。
什么,竟有这种好事?
伸出头一看,外面大雾笼罩,能见度不过十米,凄风苦雨,风雨飘摇。单这场大雾,就让我觉得,上山值得。上一次看见这种牛奶般的浓雾,印象里还是上小学的时候。再后来上海一起雾,空气质量疯狂下降。
大雾弥漫整个山间,我等着工作人员告诉我,今天不能去徒步了。
没想到他们每一个人都无比淡定,说活动照常举行。还说,一般只要不是大暴雨,这条路都可以爬。所以即便是在雨天,他们依然会组织客人去徒步,去感受雨中的高黎贡山以及雨中徒步的乐趣。
艾文一马当先,走在最前面,他最爱干的事,就是翻开一块木头或者石板,看看下面有没有藏身的可怜虫子,然后时不时吆喝我两句:快点妈妈,快点快点。
我追在他身后,像典型的老母亲一样,叮嘱着:慢点,下坡慢点,雨天路滑,当心滑倒,你慢点,等等我们……
想当年,我一个人爬山的时候,在想什么呢?在山的寂静包围之中,我心无旁骛,一心只想登顶,爬到一半,从书包里拿出自带馒头大饼,咣咣喝水吃干粮。那时无论如何都想不到,多年后爬山的同伴会是自己的儿子,还会被他满怀嫌弃,催促着你快点你快点。
山上不停刮过风,雾,雨,脚下经过一片草地,鞋子进了水,袜子全湿。艾文浅色的登山裤,两只裤脚全是黑泥,登山鞋已经看不清原来的颜色。幸好他有一名伟大的父亲,热爱洗涤,不然我都不知道回帐篷怎么面对这一切。
向导正跟人说起那条山脊徒步路线,全长18公里,从早上走到傍晚,需要很强的体力耐力。他说,太小的不行,太胖的也不行。随后指指我和艾文,“他俩可以走”。
如果一起走18公里会怎么样?会不会跟长臂猿一样,宁愿灭绝,也绝不一起活动?
艾文在山上到处指着各种植物,来看这个鸢尾花,看,这棵最大的马缨花,哦,这是树黄金,你知道吧?这个是梭罗,很珍贵……
他跟这里的护林员一样,对山上的植物如数家珍,让我忍不住想象,看来以后当个护林员也不错。就差那么一点点,我很想打听打听护林员的工资待遇,算算小孩能不能独立生活。
从山上下来,远远看到妹妹在索道上走着,看起来很开心。
大雾已经散了,天气恢复了之前晴朗舒适的模样。我叫唤着妹妹妹妹,她并没有像往常一样,跑过来扑我。
她生气了,久久站在那里,看到我哇一下哭出来,大喊:妈妈抱。
小陈说,妹妹问了一个早上,你去哪了。
很奇怪,小孩的心情就跟山里的天气一样,变幻莫测。你以为它是晴天,它立刻下起一阵雨,你以为它要坏脾气一路坏下去,它又风吹云散太阳当空照。正是这种反复无常,让大人束手无策,毫无办法。
怎么办?只能像山里人一样,换上一副波澜不惊的神色,天气或者小孩,本来就这样,只有城里人才一惊一乍呢。
艾文对我的徒步表现并不满意,他觉得我有点拖延了速度。
我再一次开口:要不是生了两个小孩,现在……
小陈替我接上:现在你就在珠峰上半夜两点等着排队登山是吧?
那可不。
他又说:你知道我最遗憾什么吗?
我印象中小陈没什么伟大的理想,难道他也有一个攀珠峰的梦?
唉,昨晚忘记把欢迎水果里两个橙子吃了,今天他们没换,我少吃了两个橙。
……
(未完待续)
作者|毛利分享生活,解答情感、家庭困惑,和有趣的人们对话,有机会一起午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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