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尼佬

摄影/王牧

有的人永远有着陆地过境的情结,总觉得在空港进出盖入境章太没意思,要跟那些处境低很多、常常给你难堪的陆路小关移民官打交道才过瘾,仿佛那样才有告别与拥抱的真意。

茵莱湖位于缅甸北部掸邦高原的良瑞盆地

但是这个愿望在云南和缅甸之间是不划算的,到今天为止,中缅唯一的正式口岸瑞丽(也就是说,境外那一方由缅甸政府管控),还是没有正式对持个人旅游签证的人开放。

生活在水乡泽国中的茵达族人认为,用脚划船速度快而耐久,并能腾出手来撒网、抛叉,一个人在船上作业,可以行船捕鱼两不误。

想过去也不是不可以,那要在申请签证时告知,然后委托瑞丽的旅行社,由曼德勒神通广大的华人旅行社将你从瑞丽“押送”到曼德勒,12个小时的汽车旅行中,中间不能停,因为在这条克钦邦和掸邦之间的道路,有太多不同势力的武装力量。

不知道是不是季节原因,茵莱湖的湖水并不清澈,甚至有点浑绿

这样过去,花费大约要一千多人民币,并且得等待一段时间,有时候碰上战事还走不了。相比而言,昆明往返曼德勒仅一千多元的价格显然更为实在。

边疆的“外国人”

像我这样边境长大的人,并不觉得陆路走过去会有什么稀奇,因为从小所说的“外国人”,除了遥远到天边的金发碧眼外,更多的就是脸上涂着两道防晒水粉的“缅甸人”——这是一道最显眼的例外。在我幼时的80年代,云南边境妇人仍普遍穿着筒裙,手携筒帕,打扮跟这些跨境而来的“外国人”,并没有太大差别。

内地长大的人,大约很难想象封闭的缅甸能给边疆的我们带来什么。可是,那时,在我们眼里,缅甸商人带来的货品仍然是缤纷且惊奇的。泰国在那个年代大约独占了缅甸的生意,连带着云南的少年也可以买到转手缅甸商人而来的花哨的人字拖、时髦T恤、宝洁公司在泰国出品的洗发水,到了消费力更好的90年代,从缅甸进来的二手(或者是三手)日本车,尽管那方向盘位置跟我们不一样,亦成了边境暴发户小商人热衷显摆的财产。

那个落后于时间的年代,像冲压后浸染鲜艳的老照片。当中国成为世界工厂,超越这世界大多数的时间,小街上的缅甸商人也开始销售浙广产品,一切就都湮灭了。国境以东迅速增长的物质生活让我们发现,原来缅甸是如此的积弱于贫,那些晃荡在街头的“外国人”,贩卖一个萨尔温江谷底生长的青柠檬,足足得花上一天时间往来口岸,虽然那直线距离还不到一百公里。

现在偶尔我也会逛逛家乡的缅甸人小摊,有时会发现泰国啤酒Singha,就忍不住想起成人后日渐熟悉的地图来:这一罐啤酒真是折腾啊,它得跨过湄公河,被南佤邦的军人检查一道,去到景栋后,又得绕一个大圈到曼德勒或者腊戌,最后才跨过怒江进来我的家乡。这运费成本,照理是要比暹罗湾船运到深圳、再转到云南还贵的——有那些一天拿几美元的缅甸苦力,我现在才买得下手罢。

有的岛中央还盖起了轻便的房浮岛,这些房浮岛可以用竹篱固定在水面上,也可以在湖中漂移

“缅甸人”在哪?

成年后开始关心这片土地,才发现少年时的我其实也没接触过几个真正的“缅甸人”。从腊戌过来的生意人,大多是傣族人,亦是缅甸人说的掸族人;给田地打工,大多是佤族人;还有那从密支那和曼德勒来卖玉的妇人,挺着高鼻子,用云南话说“老家在巴基斯坦”,真正的缅甸人在哪里?我问母亲,本民族语里,怎么称呼缅甸人,她迟疑半天才告诉我说可能是“满”,对她这种共和国同龄人来说,与缅族人的交往经历的确是少之又少,几乎要追溯到民国的前一辈了。

缅甸联邦这个英属印度制造出来的土地区域,远远大于缅族、孟族这些古王国的地域,缅族人最正宗的地盘,乃是伊洛瓦底江干热的冲击平原,即古代明朝皇帝落难瘴地的阿瓦城,今日的曼德勒,然后沿江而下到仍然保持英治风貌的仰光,最后出海。

英国人把治下的高地土邦全数划与缅甸,造成了今日各“少数民族自治邦”的领土比各“省”还大的局面,而少数民族的人口比例亦远远高于它东边的邻国。

在我爷爷那一辈,与曼德勒和腊戌的商业往来是有机而持续的。到底是英治下的统一版图,即使战时被日本占领短暂中断过,但是那些重视利润的英国人和印度人,一旦好转后就会把路重新打开。然而缅甸独立改变了这个活跃的路线,缅甸人获得了独立,送给我们云南边疆人的是一个炮弹不休、偶尔持续几年冷战和平的“邦联”邻居。

很难设想,如果当年真的修通了滇缅铁路,那么云南与缅甸今天的边境隔离状态,会不会得到改变?

曲线救国,深入“真正”的缅甸

这些年来,我走完了云南所有与缅甸接壤的县。从高黎贡山外的片马和猴桥,到瑞丽畹町,南伞孟定,沧源澜沧,一直到南境的西双版纳。除了怒江最北的两个县,其他县都建有高耸的中缅两国的“国门”。

你会发现,片马、南伞和沧源外的缅甸国门是截然不同的风格,大概原因就在于,片马之外的,是基督教的克钦邦,南伞外是说云南话的果敢,而沧源之外的,是深受中国制度影响的佤邦——按缅甸政府承认的行政称谓,应该是掸邦第四特区。

十几个口岸,我一个都没有选择。因为我知道过去了之后,我只能到那些少数民族控制的地区,而我想深入缅甸。

最终我选择了从曼谷飞向仰光,再往北进发。这样合法的行程,抵达中缅边境依旧是一个不大可能的任务(瑞丽除外)。法令允许游客持护照能抵达的最东边,是茵莱湖往东的东枝城和与云南有紧密贸易联系的腊戌。

那次旅行的时间,是缅甸全面开放的前夜。缅甸好像还在遥远时间的角落。仰光一塌糊涂地忧伤,有着不合时宜的、停滞胶片上的英属印度风格(比次大陆又要干净)。

那是4月,伊洛瓦底江平原的全年最高温几乎把我烤焦。我不太记得曼德勒的食物了,只记得尼龙街的那家土制冰淇淋店,我天天都帮衬它家,完全不顾旅行指南对缅甸冰品卫生条件的警告。

正好赶上泼水节新年。不仅商场停业,连汽车运输公司和轮船公司都休息了。我从曼德勒搭船前往蒲甘的计划完全落空,只好换一个方向,搭缅甸国家铁路前往腊戌。

老实说,一等车厢的沙发椅很舒服很软,只是这总归是一百多年历史的铁路了,火车亦好像年久失修的样子,呼啸声中摇摇晃晃,仿佛驰向黯淡的过去。要知道,这条铁路修建好的19世纪末,整个云南还没有一寸铁路。这是英属印度铁路大局的最东界,公里的旅程中,经过无数崇山峻岭,谷泰克铁路钢架桥曾为19世纪的世界第一高桥,像一只银色的几何状怪兽,神奇地架在湿热的热带丛林里。

旁边是个8岁的小男孩,天知道他家人怎么放心让他一个人来往两个城市。他不会英文,我不懂缅文,却经常逗我,拿我在车站买的1美元的扇子取乐。下车的时候,我忙着和人谈价钱到旅店,他静静地在旁边站着,等我谈完,跑上来跟我告别,消失在已经有了点湿气的、傍晚7点的车站中。

朴素小镇上的化缘僧人

如果,当年滇缅铁路通了……

腊戍是一个朴素的小镇,傣族(缅甸境内称为掸族)和华人的数量旗鼓相当,尤其不少自中国而来的新淘金客,云南话和普通话充斥街头,毕竟这里距离中国的畹町已经只有公里了。你却不能超越这公里,这是缅甸的反讽剧。

在抗战时期,曾经有一个巨大的滇缅铁路工程,试图将腊戌与昆明连接起来。铁路于年前就已勘探完毕,但直到年以后,美国出资资助,才迅速动工,目的是为了建立从仰光而来的支援,年路基工程大致完工,只待铺轨,缅甸却沦陷。

一批批国内外游客为了目睹奇妙的浮岛、以脚划船的绝技和迷人的湖光山色而来到这里。为了防止日军从路基进入云南,澜沧江以西的工程,基本全部炸毁。

这条线上靠近边境大约70公里处,亦有当时的军用机场,我小时候从那儿路过,颇觉不可思议——这个到昆明曾经要坐车两天的地方,曾有过飞机盘旋,还曾几乎是国际口岸?

很难设想,如果当年真的修通了滇缅铁路,那么云南与缅甸今天的边境隔离状态,会不会得到改变?

云南边境和其缅北邻居,是毗邻而居的陌生人,除了全球化的足球和地区化的赌博,习俗上的共同语言已被隔绝的历史所断绝。

“缅甸华侨”?掸邦云南人?

对掸邦的执念,使我返回曼德勒后,又东去了距离邦府东枝已经不远的茵莱湖。

那里没有火车,只能搭大巴。城里到汽车站有距离,要搭皮卡接驳。我把行李丢上去,坐在皮卡旁边歇气,旁边的小伙子笑说我的包,我只好尴尬说不能说缅文,一问,他惊讶了,“咳,我也是中国人,缅甸华侨”。

这真有缅甸特色,我从来没有在东南亚其他地方见到有人称自己为“中国人”和“华侨”的,“华人”是比较“政治正确”的称呼。小伙子帮我看了只有缅文的票,告诉我说,我们是不同公司的车。

在皮卡上一路聊。原来他才19岁,家住东枝,在仰光上学了7年,马上就高中毕业了,这次来曼德勒看亲戚。他有点想去昆明“学个技术”,但家里人不支持,还是叫他继续在仰光升学。

“升学有什么意义?政府把大学搬到都是稻田的地方了,要进城得两个小时,怕学生上街。”他耸肩。

“那本地大学生出来做公务员有多少薪水?”我问。

“哈哈,公务员?”他笑了,“起薪不到2万(缅元,约合不到20美元),自己的饭都吃不饱,没人要做的,做了也只能学着找油水。一般还是在私营公司做事啦。”

我问他回去是过泼水节吗,他摇头,诧异说:清明诶,你不记得明天是清明了吗?

我有点儿尴尬,跟他聊起仰光来。说起在皇家湖公园听见一些锻炼的人说云南话,他笑,咳,这边的有钱人很多都是云南人。他祖上是保山龙陵的,瓦城居住很多年,大约算个中产之家。

到站分手。缅甸的车站,都是一排排的平房,横七竖八地停着无数车辆,每间公司的候车室里灯光微弱。在边上,茶摊依旧热闹,依旧有人漫不经心地喝着缅甸奶茶,油面和吐司车从身边穿过。显然是东南亚,却又多了那么一点微妙的印度风格。

一批批国内外游客为了目睹奇妙的浮岛、以脚划船的绝技和迷人的湖光山色而来到这里。

尾声:我们不会再见

我上车,打算好好睡一夜,车里显然有很多“中国人”,不过坐我旁边的,是个可爱的印裔小姑娘,读高二,用很不错的英文跟我说,她的理想,是以后到国外念医学院。

传说中硬朗骁勇的缅甸人,却基本都是这么温柔有礼。茵莱湖的湖水并不清澈,甚至有点浑绿,不知道是不是季节原因。我雇了一个男孩将我摇到湖中央,再到他们充满水草的水上村庄,看着已经略污染的村落水环境,心中充满了对这个国家未来的疑惑。   

有人真的跟我说过没有未来。离开掸邦茵莱湖的那天,我和一个荷兰姑娘从娘乌村来到湘文村,在路口小店等待开回仰光的班车。

店主Keo是一个43岁的未婚男人,跟我笑说起他被国家耽误人生的事,轻声却坚定地批评这个国家。我赞扬鼓励,他却自嘲改变只是枉然,说这个国家在泥潭中,已陷入难以翻身的轮回。

车来了和他告别,说会再来缅甸,他含笑道别,却说:“我知道我们不会再见,不会再见了。”

当地人悲观认为这个国家没有未来,自嘲改变只是枉然,说这个国家在泥潭中,已陷入难以翻身的轮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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