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雅是我自创的词,和高雅相对。作为高雅的反义词,原本要用低雅或矮雅,发现真不雅,感觉还是乡雅比较雅,故用之。绕口令的说了半天,就是要解释清乡雅的含意,就是下里巴人玩阳春白雪。
腾冲这地方有意思,从中原千里辗转而至,被内地视为了化外蛮荒,却能凭借满满文化自信,爆棚后来个咸鱼翻身,反口把自家以外的地方叫做蛮夷之地,宣称自己是小上海、小香港,果然不得了。不过话说回来,腾冲确实有文化。官方正道说,腾越文化是云南八大地域文化之一,北京来的专家学者也说腾冲是汉文化的纯粹飞地,腾冲也自诩自己是一本散落在边地的汉书。我是半个腾冲人,但工作以后,一直就在腾冲,未曾离开。对于腾冲,我一直在用第三只眼审视着她。在我看来,你只要翻过高黎贡山,一进入腾冲地界,就会发现无论是山形地貌、植被生态、阳光气候,还是农耕房舍、饮食语言都明显的和沿途不同。这种不同,就是腾冲文化。无论在腾冲的任何一个角落,腾冲的历史、腾冲的语言、腾冲的景点、腾冲的生态、腾冲的饮食、腾冲的民俗、腾冲的民居、腾冲的人物、腾冲的物产、腾冲的抗战、腾冲的华侨、腾冲的宗教、腾冲的教育、腾冲的经济、腾冲的发展等等都会强烈地刺激着你,让你充分感受到腾冲的气质和魅力。这种气质和魅力,就像空气一样弥漫在城乡山水之间,形成一个浓厚的气场,使整个腾越大地沉积了一层温润深厚的文化包浆。有了这层文化包浆,腾冲的山水人物就平添了些文脉和雅致。
崔永元先生是和顺荣誉镇民,代言和顺时曾戏说,北京游客把和顺墙上贴的计划生育宣传标语当书法作品,要撕回去收藏;有人在和顺吃过饭,非要把菜单当书法作品拿走;还说和顺农民说话,文白相间,古风古韵,居然让外地游客听不懂,比如尊号何为?昆仲几个?之类……这些话语虽说戏言,却也并非不是如此。我小时候上学,上课老师的板书,就数腾冲籍老师有功底、写的好。央视的敬一丹先生也深爱着腾冲、和顺。她第一次到和顺时,看见一老农在月台上听收音机,就凑上去问听什么?老农告诉她,在听意大利足球甲级联赛直播,一下子就把她给震住了。
实际上,崔永元先生和敬一丹先生大可不必惊讶。“书自云边通挈阔;报来海外起群黎。”和顺图书馆成立时的这副对联,早就说明了和顺人的世界观。腾冲是云南较早开埠的地区之一,得益于此,和顺的先人们早就经历过欧风美雨了,人家都是开过眼界,见过世面,吃过洋荤的。早的不说,就说民国以后吧,和顺在寸树声先生等先驱的带动下,相继成立了篮球队、游泳队、话剧社、集邮社、旅行团、图书馆……哪一样不是首开滇西风气之先河?我翻阅家里泛黄的老照片时,非常眼热益群中学男生当时穿的校服。那是仿制日本士官学校的制服,并且是高仿。虽然有些学生还穿着短裤,甚至打着赤脚,却依然英气逼人。要得承认,那时和顺的斯巴达式教育理念、日本士官学校制服,确实是领先于现在的。我曾经妄想,要是我能干益群中学校长,我一定要恢复民国时的校服。“立志而圣则圣矣,立志而贤则贤矣”,穿着士官装校服的学生,估计要比穿着运动装校服的学生眼界要高些的吧?至于收音机,和顺人早就不稀奇了。抗战时,和顺图书馆就是凭借尹大典先生手工装配的一台简陋收音机,秀才不出门,尽揽天下事,据此掌握时局变化,编辑出版了《和顺图书馆无线电三日刊》,免费提供给县政府和周边乡村、学校、机关等了解战争进程,成为民众知晓战事的唯一信息来源。
对于重教崇文,腾冲在滇西可谓是典型。腾冲人家里家堂上,都供奉有天地国君师牌位,老师是能够身登圣坛、位列仙班,可以和天地国君一身并肩的共享人间奉祀的。除此以外,让我印象深刻的,还有腾冲城乡之间,几乎处处都建有崇文建筑。县城、和顺、绮罗自不必说,这是腾越文化核心区域,县城里的文庙、来凤山上的文笔塔、和顺图书馆旁的文昌宫、双杉下的魁阁、绮罗水映寺前的文昌宫,都是腾冲崇文建筑的典范;就连较远的乡镇,甚而小村僻壤,文昌宫、魁星阁、文笔塔等崇文建筑都比比皆是;佤族迁居后的甘蔗寨,村头矗立着的,就是一座文笔塔。腾冲人把对文化的景仰,物化成了家堂牌位和崇文建筑,直至内化为家居日常的习惯和村寨繁荣茂盛的象征。一时之间,这等气象,使得腾越天际文曲星布,魁星云集,上应天地之灵,下合士民之愿,硬生生将一化外蛮荒之地,教化成为一声名远播的文化名邦。
文化名邦,讲究雅致。雅致分二,高雅乡雅。高雅文雅,文人名士专属,阳春白雪,曲高和寡。如和顺名士请春客,宴宾朋,肴馔必须三滴水,席间必得三搛请,如此这般,方能席成礼就。又如和顺名士得片桂移栽,越明年,竟然发芽开花,不胜欢喜,乃延请乡间名人雅士集会,吟诗作赋,竟得百余首作品,结集名曰《片桂集》,这般如此,才尽显名士风流。
至于乡雅,则是直言,多为引车卖浆者流们的实在生活,无论话语或行动,皆属大白话、真性情,接地气、不迂腐,亦庄亦谐易传播,表情达意更直接。虽然下里巴人,土言俚语,甚至有悖常识,不合真理,可简简单单几个字、一句话,就尽显生活的大智慧,让人不得不服。
腾越文化方家刘硕勋老师非常赞赏一副对联。一年腊月,刘硕勋老师、马有樊老师等几位腾越文化大家相约到洞山胡家湾游玩。胡家湾位于洞山坝子中间,是腾冲饵丝最负盛名的产地,当年的大官道穿村而过,“大救驾”的故事就发生在这里。冬日里,巷道幽静,碓声隆隆,胡家湾家家在抓紧舂饵块、擀饵丝。走着逛着,却见一户人家大门紧闭,一副对联红纸墨字,煞是醒目。凑过去细看,上联写道:米白粑粑净,下联赫然是:猪肥朒朒香。话语是农村大白话,内容是生活小常识,却饶有情趣童韵,对仗押韵丝丝入扣,既像广告语,又是家居日常的写照,俗到极点,便是雅到了极致。顿时,此联此景此情,一下子把老先生几个高兴坏了,连连赞不绝口,赶忙掏出纸笔抄之录之,欣欣然归。
另有一联,同样记忆深刻。记得好像也是在北海,双海村。故人具鸡黍,邀我至家里,锅子烀一口,浊酒两三杯,朋友四五个,小菜六七盘,喝它个八九不离,十全十美滋味长。乘他人酒仗正酣,无暇他顾,我溜了出来逛寨子。寨子不大,还算幽静。转过一巷道,前有一菜园。园子围墙齐整,门头有模有样。园门两侧,用灰浆刷出两条白壁。白壁写有一联,却道是:曹孟德赞不易,孔夫子叹弗如。这副对联一下子也把我给震住了。那口气,大得能够鲸吞日月、虹吸双海了!对联揶揄古人,那目空一切、洋洋自得的神情跃然破壁而出。对联的书法,虽不归体,却也铁画银钩,苍劲有力,中规中矩。作者应该是菜园的主人,想必也是位饱读诗书,看惯云卷云舒,淡出物欲世俗,自耕自足、自得其乐的真隐士了。我很想结识一下主人,可园门紧闭。园门有隙,我眯眼往里细看,欲探究竟,却是满园荒芜,空无一人。主人是谁?是聊斋中的书生?还是现实中的农人?竟不得而知,对联又顿生了一层神秘。恍惚中,依稀一老头,清癯平和,从容有度,荷锄躬耕于南园,品茗捧书唱大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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