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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蛇腰”三个字,多么迷人!我隐约看见丝滑的锦缎、冰凉的焰火和幽暗的光斑,无尽的闪烁伴随着吹拂。多么难以确定,多么迷离惝恍。更重要的是,大蛇腰恰恰是那三天的中点,它仿佛真如一条大蛇妩媚的腰肢,将三日里缤纷的行旅串联起来,让我在许多天后,回想起来,仍然觉得目眩神驰。这三天,我想我是永远不会忘记的——所谓“不会忘记”,总是指向时间的,而我们三天的行旅,也正是从对时间的回望开始的。
我们从施甸出发,头一回走保施高速。保施高速去年底刚刚建成,通车才几个月。道路宽敞,五六十公里的路程,竟然只碰到三四辆车。两侧山峦不断迎面而至,又倏忽而去,浓白的云低低地悬在道路前方,仿佛只要再有一分钟,汽车就会软软地撞进云里去了。不多时,来到保山城里。先去蒋开磊兄的滇西民俗博物馆,将保山的历史和文化,匆匆浏览一遍。离开博物馆,在吃饭处,见到来给我们送行的刁丽俊老师。我说,刁老师翻越高黎贡,怕有十多次了?刁老师笑,说哪里哦,都有几十次了。我不由得一惊。我和磊哥有过约定,要一起翻越高黎贡至少九次。这次是第三次。高黎贡南北长六百多公里,东西宽三十多公里,翻越九次,亦不过是管中窥豹,不过是在这巨大的山体上画出九条短短的线条而已。刁老师去了那么多次,对高黎贡山的了解,无疑要比我深广得多。我看过她写的《高黎贡,白尾梢虹雉的繁衍与爱恋》:
白尾梢虹雉是世界三大虹雉之一,它与生活在川西岷山、邛崃山脉的绿尾虹雉,与喜马拉雅山南麓的棕尾虹雉一样,因极度的高海拔、极度的寒冷和生存环境的极度隐秘而踪迹难寻,想要见它一面可不容易。中缅边境高黎贡-米的雪线,是全球能发现白尾梢虹雉的重要区域。除护林员和极少数量的野生动物研究者,目前能到达这一区域并看到它们仙姿的外来者竟有十来人……
从这段概述性的话,即可知那次行走的不易。他们在高黎贡北段海拔四千米处上上下下往返多次,风霜雨雪都经过了,才终于见到白尾梢虹雉的身影。我虽没亲至,但从翔实的叙述里,完全能体会到那些时日的艰辛,以及见到白尾梢虹雉后的喜悦。可惜这样的机会不是容易碰到的,我也很难有那么长的一段时间待在山里。我现在所能做的,只是尽量在回老家的时候,去一趟高黎贡,不管选择怎样一条线路。头一次是二月份,走的南斋公房;第二次是五月底,走的“最美山脊线”,这次是十月初,要走的是什么路线呢?这次人多,男女老少都有,最小的是磊哥六岁多的儿子,还有一位从昆明过来的十来岁的女孩儿。我们只能挑选一条难度比较低的路线,权衡再三,最后选定的是大蛇腰线。
“大蛇腰”是怎样的?我还不知道,但这三个字,真让我着迷。我想起第二次翻高黎贡时,心里本来期待走北斋公房,然而走的是相对容易的最美山脊线。心里多少是有些失落的,然而,那条线路却让我惊喜不断。所以,这次的路线虽说比第二次的还要短一些,我仍然满心期待。
饭后,出发了。大巴车从保山市区开出去,没过多久,到潞江坝大桥了。犹记得十来年前第一次经过这桥时,抬眼往外望,潞江坝尽收眼底,时值冬季,坡地上村落俨然,蔬菜油绿,江水幽蓝,沙滩白净,江西岸立着几十米高的攀枝花树,一棵一棵都红得艳丽。那时候,我真不敢相信,保山竟然有这么美的地方——美得寂静无声,又美得惊心动魄。车开下大桥,转入村子,停下车后,走上不多远,就来到怒江西岸。在那之前,我自然是见过怒江的,怒江浑浊,打着漩涡,很远就听得到隆隆水声。然而,那次我看到的怒江,却清澈宁静到极致。一棵一棵高大的攀枝花,举着满头满脑的巨大红色花朵,一棵一棵倒映在江水里,影子被江水洗濯得明艳无比。影子之上,幽蓝的江水缓缓流着,江水那面,白净的沙滩上奔跑着三五个孩童,再后面是村寨,再再后面是陡然耸立的大山,山上少大树,多的是半枯黄的茅草和灌木。山坡间一条小路弯弯绕绕,原来,我们就是从那弯弯绕绕的路上来的。
攀枝花开要到过年前后,离着还有好几个月,攀枝花树还绿着,并不能从众多绿树中显露出来,而怒江水也仍然浑浊。我们没在江边停留,大巴车径直往前开。不知是谁提起的,说这时候应该唱歌啊,就唱《富饶美丽的潞江坝》。我依稀听过有这么一首歌,却是头一回听人唱:“富饶美丽的潞江坝/人人见了人人夸/稻田翻金浪,棉田吐银花/甘蔗如林芒果大哎/牛羊成群满山爬/香蕉串串枝头挂……”车厢里东一个声音西一个声音,合唱着这首历史久远的歌。我低头查手机,才知词曲作者是同一位,叫做张学文,快九十岁了,曾担任保山地区文联副主席,主编保山地区民间歌曲集等书。这样一位卓有成就的前辈,我竟从未听闻过,可见我对家乡的了解,是何等肤浅。
穿过一个又一个绿树环绕的村寨,我们来到此行的第一个目的地,新寨农庄咖啡。之前在网上我看过这咖啡馆的照片,这儿原本是新寨乡的乡政府所在地,后来新寨乡并入潞江坝,乡政府就空置下来了。新寨村里的谢显龙将地方租下来后,加以翻新,依循的是当下流行的工业风。
在咖啡厅上上下下走一圈,免不得也要拍些照片。确实不错,就连我这拍照片完全没天赋的人,在这样的地方拍出的照片,也有了几分艺术的气息。眼前尽是裸露的砖墙,墙内的大片空间打通了,墙外是枝叶扶疏的热带植物,有高大的芒果树,不算很高大的龙眼树,还有叶子特别宽大的柚木(年10月,我去缅甸曼德勒,见得最多的树,就是这柚木)。在暖热的空气里,树木懒懒地将枝条从窗口探进来,而窗里的人也不去管它,它爱怎么探进来就怎么探进来。走了一圈,来到地下一层——严格说来,也不能算是地下,因为外面亦有一处院子,院子里除开银桦树等高大的乔木,还种着不少低矮的乔木,绿绿的叶子,结着绿绿的小果子,我知道,这便是咖啡了。闲闲地坐在大厅里,我点了一杯冰咖啡喝,一面听大家聊天,一面四处望。
咖啡馆外就是新寨村,看得出许多房子是新建的。村子有一小半建在山上,山很陡峭,看来像是直直拔地而起的。村子背靠着大山,往前不断延伸,坝区那边,是怒江么?我看不清楚。大厅里人来人往,大多是旅游者。这儿交通不算便利,有这么多人到来,实属不易。一只很大的蝴蝶在大厅里盘绕,最后停在垂于吧台之上的灯罩外。屋子外孩子们说笑着,围绕一棵葳蕤的细叶榕跑来跑去。树下院子里,几对情侣模样的人慢悠悠地喝咖啡……不多时,暮色降落在这仿佛和外界隔绝的所在。从北京来的琼姐,从昆明来的赵总、李老师等等,都到齐了,我们在三角梅搭成的走廊下打牌,喝酒,不一会儿,有人喊,菜摆好了,大家这才移步到室内,对着一大桌保山菜,不由得馋涎欲滴了。才喝了几杯本地土酒,就看到夜色降临在屋外了。饭后回客房洗一把脸,又聚到客房中间的大厅。
这是咖啡馆的三楼,装修是极简风。五六个人各自据住沙发的一角,细细地听谢总继续聊他对咖啡馆的构想——我们都喊他“谢总”,其实他的模样和我们在村路上碰见的农民没多大区别。称呼仅仅只是为了方便言说,就跟他礼貌性地喊我们“老师”一样。谢总的两个孩子,一男一女,都还不到十岁,不断在我们身边跑来跑去,没有一丝儿怕生的样子,却又保持着必要的礼貌。小男孩儿一路走过来,问你是什么老师?被问到的人笑笑地答了。他又走向下一个,问,那你又是什么老师呢?我们都被他极为认真的样子逗笑了。我走到屋外阳台,月亮真大,照耀着大山间的这一小片平地,这一小处清冷又热闹的人间。村子已经看不分明,只看得见黑暗里的一粒粒灯火。从坝区一直往山上延展。一粒灯火移动着,从山上往下,哦,那是汽车灯吧。
哪儿才是高黎贡呢?我没进屋去问朋友,只是自己揣想了半天。
睡下已是深夜,迷迷蒙蒙睡不多时,听得一声两声鸡鸣,然后,更多鸡鸣从村里传来。似乎醒了,又睡过去,反复几次,醒了。到阳台看看,楼下的村道上,已经散散地走着几个人。那沉睡在黑夜里的村子醒过来了。
吃早饭,收拾行李,待所有人在车上坐定,时间已然不早了。我想我们得赶紧往高黎贡赶了,但大家似乎都不着急。想起前两次去高黎贡,第一次是头晚两点多睡,次日五点半就起床,到开始爬山处,太阳仍没出来。第二次非但出发晚,待得出发了,仍在讨论要走什么路线,待到真正上山,已是午饭过后。这次选择的是比较短的路线,想必进山不会很早。过不多时,人到齐了,我们和谢总道过别,车辆拐出院子。不过一个多月,我已经记不清那些路了。无非是一面峭壁,一面悬崖,山坡上的梯地不时出现一片矮矮的咖啡树。
看不见怒江了,车子悬在山壁间。不知翻过了几座山,也不知越过了几条河,车子慢下来,在窄窄的岔路口慢慢调换了方向,又开了不多远,停在几棵高大的阔叶树下,下车看了,才知是核桃树。地上不少散落的核桃,大多还存着发黑的外皮,许是经了雨水的缘故,用脚轻轻一碾,即会露出里面皱皱巴巴的硬壳。
我们一行人沿着土路往里走,山坡上有地,地上没庄稼了,一丛细弱纠结的枝干弯塌着,挂满橙黄的酸木瓜。再往里走,坡地平缓,绿草茵茵,雾气犹如寂静本身,在草地上缓缓地移动。雾气过去了,露出草地上的房屋。房屋都是我熟悉的模样,和童年记忆里村里的房屋差不多,两层,瓦屋顶,土坯墙。打开的窗户,是空洞的眼睛。关着的门扉,是紧闭的嘴巴。这些房屋,是留守在这村子的最后一批住户,在这一片被遗弃的时间里沉默着。月光在它们身上吹拂,清风在它们身上照亮。只有那些树,除开高大的核桃树,还有低一辈的梨树、楂得儿树(栘枍)、丁香树(君迁子,下图),当然,还有我辨认不出来的很多树。有一棵树立在空旷处,草地生发出来的雾气冉冉上升,而它在一切的上升之中保持飞升的姿态却又岿然不动。我没能走到它的面前,只是隔着一道沟堑和它对视。
我从没置身过这样一座村庄。即便身边有十多个人,十多个人都在发出自己的声音。但这十多个人和他们的身影,仿若十多颗水滴,叮叮咚咚地融入水面,波澜不兴,了无痕迹。一切都是静静的。一切都很平坦。我似乎从未见过一片草地如此均衡地延展。每一间房屋,在自己的空洞和破败里,持守着恒久的寂静。我从草地上面走过,像是从寂静本身上面走过。时间弯曲着,柔软如丝帛,在草地上如此均衡地延展。我从时间上面走过,沾染了露水,一只蚱蜢被惊起,我像是在自己未曾消退的梦境上面走过。花自在地开着,果自在地落着。万物在成熟,也在枯萎……这短短的经历,让我有一种强烈的不真实感。这是高黎贡的半山腰,大山的峰峦如同巨人的脸朝着我们俯瞰,这又无形中产生了一种威压的肃静。我协同这小小的荒废的村庄,重新看见和审视自己。
村子位于高黎贡东麓,叫做石梯寨,早已无人居住。现在,已经被人承包下来,在此开设了一座咖啡庄园。
现在,我们就要去看正在晾晒的咖啡豆。咖啡豆摊开在铁丝网上,散淡地发出暖热的气息。大棚不算大,可见咖啡产量不算高。出了大棚,沿着土路走了一段,路经一片咖啡苗圃。如果不知道这儿有咖啡庄园,我想我不会立马认出来这些矮矮的只有一只手掌高的小树苗是咖啡——咖啡对于绝大多数人来说,是很熟悉,又是很陌生的。或许绝大部分喝过咖啡的人,并不认识咖啡树吧?保山有那么多地方种植咖啡,但没见过咖啡树的人,仍然是大多数。
离咖啡苗圃不远,迄今所见最大的一棵核桃树立在那儿。树干乌沉沉的,皱皮皱壳,似耄耋之人干瘦的手脚。它立在那儿,张开自己的枝桠,荫蔽了好大一块土地,土地上一座崭新的小屋。只要看一眼,就感觉得到小屋的与众不同,是用金属板和玻璃搭建起来,还不曾沾染上一块青苔。在这敝旧的被时代遗弃的村子,这间小屋的出现,恍若一道来自新世界和新时间的光,切开了刚刚还萦绕不散的浓雾。
小屋和核桃树之间的土地面上铺了一片木地板,一张长桌,几把椅子。桌椅间散落着带皮的核桃。核桃很小,似乎没什么愿意捡起来吃,就让它们那么掉着。长桌对面,不知什么时候坐了一个壮汉,圆头,头发极短,那身板像是每天都会到健身房待几个小时。见我们打量地上的核桃,他声音洪亮地说,核桃真是最不有机的食物,农户们总要三番五次给核桃施肥、打农药,如果不这样做,那结出来的核桃就像现在这样,没几个人看得上。又说,他承包下这个荒废的村子后,仍然会有搬走的农户回来给核桃施肥、打农药,他后来又将核桃树也承包下来,核桃树想怎么开花就怎么开花,爱怎么结果就怎么结果。
这壮汉正是“山顶一号咖啡庄园”的老总,姓王,名大勇。这名字和他的样子很像,和他的性格也很像。听他说,他原先在深圳电视台工作,一个偶然的机会,到高黎贡来拍摄有关咖啡的片子,一下子就被这儿的咖啡迷住了。
我们在椅子上坐了,咖啡端上来了。一大壶,分到每人面前的小杯子里。小小的一杯,看上去黑而浓,没有糖,也没有牛奶。喝了一口,倒不怎么苦,淡淡的苦味里,有一种醇厚的感觉,还有一丝儿回甘。当然,我是个对咖啡完全没有研究的人,这些形容词,纯然只是我想尽办法对那一刻的味觉做出的表达。而坐我正对面的王总是很了解咖啡的,他喝了一口,评点起全世界的咖啡来了。名词太多,地名太多,我记不住,记住的只是,全世界几处最好的咖啡产地,他都去过,对比下来,这星球上最好的咖啡,非保山的莫属。
作为一个保山人,我当然是极喜欢保山的。但我还从来没听过一个外地人如此强烈地表达过对保山的喜欢。从王大勇的口气里,保山的好是不容辩驳的,是独一份的。他说,他将整个村子都承包下来了,但他不是要建设,而是最大程度地保持原样,这才有我们刚才看到的那些朽而不倒的房子。我们听他说着各种计划,喝光了杯中的咖啡,只有个朋友没喝,朋友说,昨晚就是因为喝咖啡太多,许久没睡着。王总说,这是个巨大的误会,喝咖啡并不会让人睡不着。可惜没来得及进一步验证他的说法对不对,我们又要继续前行了。
很快,那高大古老的核桃树,连同那些低矮敝旧的房舍,以及仿若一缕阳光闪现的山顶一号咖啡庄园,都在我们身后了。车上翻王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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