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座繁荣、富庶的“人类学的奇境”,在日军占据的多个日子里,却变成了修罗场。中国远征军浴血奋战,终于以异常惨重的代价收复河山,一个细节是:吃饭时,某连队伙夫挑着饭食上战场,却无人前来食用,原来,这一连队的官佐竟全部阵亡……

★战前宁静的边城★

印度洋板块和亚欧板块的猛烈碰撞,形成了一座长达余公里的山脉——高黎贡山,这里峡谷纵深,山势陡峭。在这种典型的山区,那些分布在山间或河畔的大大小小的平坝,便是上天难得的恩赐,必定成为人烟稠密的村落和城镇。坐落在高黎贡山脉中段的腾冲,就是这样一座边城。

其二是腾越海关。作为边疆省份,云南与多个国家接壤,近代共设有三个海关,即蒙自、思茅和腾越。从清末到民国,腾越海关年进出口货物总值从数十万海关两至数百万海关两,极盛时期的年更是高达多万海关两。如今的腾冲也有海关,只不过不论是管辖区域还是交易的兴旺程度,都不能与那时同日而语了。

在腾冲,有一句广为人知的俗语:“穷走夷方富走厂。”穷走夷方,是指生活无着落的时候,就到缅甸为主的东南亚国家谋生;富走厂,是指要想发家致富,就到缅甸的玉石厂和其它矿山冒险一搏。原来,地处高黎贡山区的腾冲,耕地少而生齿众,无法从土里扒食的穷人或是企图做大做强的富人,都有着沿古老商道深入到缅甸等东南亚国家以图发展的传统。以腾冲下辖的和顺镇为例,这个中国著名的侨乡,全镇人口只有0人,在海外的侨属却多达1万余人,分布在缅甸等十余个国家。

历史上,那些“走夷方”的腾冲人,在外发达者不计其数。更重要的是,中国人大抵都有“富贵不归故乡,如衣锦夜行”的观念,在外发达之后,首先要干的事就是衣锦还乡。因此,这些富翁在将大把大把的银子带回腾冲时,还带回了各种各样的洋货:从压面机到牛皮箱,从照相机到缝纫机,从文明棍到博士帽,从留声机到电影放映机,从手摇发电机到婴儿车……大山里的腾冲,其实曾是中国最时尚、最洋气的城市之一。

眼睛盯着外面世界的腾冲人,还把精神层面的东西也带回了腾冲,使得腾冲真正与世界接轨。在和顺,有一家被称为全国最大的乡村图书馆。这家图书馆创建于年,由于捐书捐款者众多,图书馆在14年后进一步扩建。民国时期,馆藏图书就达2万余册,并藏有包括《武英殿聚珍全书》《九通全书》等多种珍本、善本。崔永元曾经调侃说:“和顺镇的人不务正业,经常把牛放在山上吃草,自己跑去看书。”

年,腾冲医生尹大典在缅甸行医,偶然在英国商人家里看到无线电收音机,当即购买后捐给和顺图书馆。和顺图书馆通过收音机收听新闻,并据电讯编印《图书馆三日新闻》油印小报。七七事变后,为唤醒民众,宣传抗日,小小的腾冲竟然创办了多家报刊,如《腾越日报》《腾冲周报》《怒江旬刊》《抗敌月刊》《边铎》《晨暾》等。这种文化的自觉和后来基于文化自觉的民族自强,显然不是空穴来风,它有着厚实的经济基础与人文传统。

日军入侵前腾冲的繁荣与富庶,不仅有大量照片为证,还有一位著名的外国人曾在游历之后,写下了对这座极边古城的印象记,这个人就是埃德加·斯诺。

年底,斯诺经滇越铁路来到昆明,于次年3月2日随马帮到达腾冲。他在发表于年9月15日纽约《太阳报》的文章中写道:“路上从腾越过来好多马帮,驮着棉花、罐装奶、鸦片,偶尔也有加强警卫的骡子,驮的是玉石和银子。”“我不会忘记,从南门进城以后,在宽阔的街道上行走,街上好像空无一物,却是全云南最清洁的街道。”“突然之间,当落日西沉到蔚蓝色的山峰下面,一位年轻的中国女子骑马走过城门。她走近我风尘仆仆的坐骑时,抬头看了我一眼,微微一笑,然后又将头俯至鞍前鞠了一躬。我高举帽子,挥舞致意,她以年轻女皇的风姿骑马而过。这就是我记忆中的腾越。”

3天后,当斯诺离开腾冲时,他已对这片原本陌生的土地产生了深深的眷恋之情,以至于他暗中许下诺言:“我下了决心,总有一天还要重返这块人类学的奇境。”然而,此后斯诺再也没有到过云南,更没有到过腾冲。即便他真的回来,他也再见不到留在梦中的那座古老城池了。就在他那篇文章发表后不久,这座极边第一城便在战争中化为焦土。

★刺刀下的高黎贡★

日本人来了,他们的皮靴踏进了这方中国人的乐土。

进入腾冲的是日军第56师团。日军入侵中国之时,曾有过3个月灭亡中国的叫嚣,但即便随着武汉、广州的陷落,日军占据了大半个中国,切断了中国东南沿海的海上交通线,也并未使国民政府投降。当时,中国与国际沟通的路线有三条,一是滇越铁路,一是滇缅公路,一是西北的新疆路。随着战局的发展,尤其是年9月日军占领印度支那和年苏德战争的爆发,以及日本和苏联签订秘约,中国只余下了唯一一条国际交通线,那就是滇缅公路。依靠滇缅公路,大量美援输血般地进入中国,支撑起抗日局面。为了彻底击败中国,日本在年12月7日偷袭珍珠港得手后,开始布局入侵滇西,以便切断中国最后的国际通道。

年4月底,日军第56师团攻占缅甸东北重镇腊戌。5月3日,国门畹町失守,次日芒市、龙陵相继陷落,与之成犄角之势的腾冲,势必成为日军的下一个目标。此时,腾冲城里人心惶惶,一片混乱。云南王龙云的儿子龙绳武时任腾龙边区行政监督,是腾冲一带的最高军政长官。在敌军到来之际,龙公子首先想到的不是守土有责,而是他本人和大量财产的安全。他一面急电其父,要求把他调回昆明;一面组织大量人力,将他在职期间搜刮的财物悉数运走——几十年后,龙绳武接受采访,出版了一本回忆录,回忆录里他对抗战一笔带过,至于当年放弃职守,携财狂奔,更是只字未提。龙绳武逃跑后,腾冲最高长官为县长邱天培。上行下效,当天夜里,邱天培也带着家眷,在自卫队和警察的护送下逃离了这座不祥的城市。

富庶的腾冲肯定让入侵的日军窃喜不已,单是从腾冲商会和盐局获得的物资就丰厚无比:计有大米余驮,花纱、布匹、洋货余驮,药品87驮,玉石30驮,杂货驮,食盐无数,价值国币余万元。更为重要的是,至此,怒江以西的滇缅公路两翼重镇均为日军控制,中国唯一一条国际大通道业已不存。

令日本人想象不到的是,尽管滇缅公路的丧失,曾令蒋介石忧心如焚,并一度作出了如昆明失守,则国民政府迁到西昌继续抗战乃至到印度组织流亡政府的打算,但并没像日本人推测的那样,被迫回到谈判桌前接受城下之盟。更让日本人想象不到的是,滇缅公路中断后,中美两国的勇士们竟联手开辟了一条西起印度阿萨姆邦,向东飞越喜马拉雅山脉和横断山的名为“驼峰航线”的空中走廊,从而成为世界战争史上持续时间最长、飞行最艰难、牺牲最巨大的航线。如今,腾冲将其机场命名为“驼峰机场”,正是对这条曾经关系到国运的空中走廊的纪念。

但正像学者戈叔亚总结的那样:日本军队在哪里遭遇抵抗,他们就对哪个区域的平民施暴。日军占领腾冲的将近两年半时间里,中国人的抵抗从来就没有停止过。日军占领腾冲近两个月时,62岁高龄的张问德临危受命,宣誓就任腾冲县长。两年里,他以老迈之躯,八渡怒江,成为腾冲人民抗日的一面旗帜。此外,国军预备二师以及土司线光天组织的潞江自卫队等武装,也在密林的掩护之下从事游击活动,日军虽然占领了腾冲城,但城外的莽莽群山却令他们望而生畏。

战前的世外桃源,战争中却成了修罗场。从前那种商旅不绝于途,人民安居乐业的恬然一去不复返。据战后统计,被日军占据的多个日子里,日军共放火烧毁房屋余间,其中有40多个自然村全部烧成瓦砾;劫掠粮食万斤,大牲畜00余头,损失总计达50多亿国币。比财物损失更严重的是人民死于非命:战前腾冲总人口已达26万余,战后却不足20万。年5月19日,日军扫荡腾北,将逃难至栗柴坝渡口的多难民驱至怒江边,先对妇女实施强奸,然后用机枪扫射,死难余人,史称“栗柴坝惨案”。年,日军扫荡保家乡和三联乡,保家乡的9个自然村有6个村因住过中国远征军而被烧光,强奸妇女人,死难人。日军抓获为远征军送情报的戴广仁和张德纯,严刑逼供,用滚烫的油锅将两人烹死;一个叫寸常宝的少年被日军抓获后杀死并取出心肝,用葱姜炒熟后食用……

当初,多人的日军小部队兵不血刃地进入腾冲,这支主要由九州矿工和北海道农民组成的军队,想必从上到下都坚信皇军一定武运长久——年8月末,以日军联队为核心的腾越守备队下乡扫荡,军官们在一座古老的建筑前合了一张影。照片上,前排就座的四个级别较高的军官各持一把战刀,看上去确乎八面威风。孰料,不到两年半时间,大地就像陶轮一样翻转过来——腾冲成为中国军队在二战期间收复的第一座县城。照片上的这十多名日军,可以肯定,他们都在两年后的腾冲之围中成了炮灰,命丧异国。

年4月,中国驻印军开始反攻缅甸密支那,为策应驻印军并打通滇缅公路,远征军司令卫立煌上将奉命于5月发动滇西反攻。以滇缅公路为界,远征军第20集团军从路北反攻腾冲,第11集团军由路南反攻龙陵。按日军第56师团师团长松山佑三的设想,企图凭借险恶的地形,将远征军阻挡并消灭在怒江西岸和高黎贡山中。但年6月,远征军势如破竹,北线拿下桥头、瓦甸、江苴等龙川江岸的战略要地,向腾冲逼近;南线则对龙陵步步紧逼。松山佑三权衡得失,亲率主力增援南线,命令守卫腾冲的联队退守城中,坚守到10月份,以图救兵到来。

守卫腾冲的联队实际已被抽走一个大队,兵力约为两千余人,联队长藏重康美。他奉命将部队退守到腾冲城周边,日夜构筑工事,企图坚守待援。

腾冲境内有90多座火山,来凤山是其中之一。如今,这里已开发成小有名气的国家级森林公园,但70年前的腾冲围歼战中,来凤山却是远征军必须率先啃下的一块硬骨头。当年的一份《战斗详报》记载:来凤山为紧接腾冲城之唯一制高点,形似钢盔,由西北向东南巍然矗立于大盈江南岸,环抱南关,四周峻峭,易守难攻。故敌陷腾城,复即划该处为要塞区,经两年之修筑,已于该山象鼻子、文笔坡、文笔塔、营盘坡等高地筑有坚固堡垒,并于四周设置数道铁丝网,凡可接近之处,均置有地雷。

攻打来凤山始于年7月10,至7月27日结束,为时17天。当时,腾冲民众都知道侵略者大势已去,坐困孤城的日军的最后灭亡只是时间问题,因此成千上万的民众站在高处观看这场攻坚之战,更有无数腾冲民众,加入到志愿者的行列。曾参与此战,时任预备二师六团团长的方诚回忆说:“本师开始攻击之际,白发苍颜之老先生,西装革履之少爷公子们,以及许多男女学生,乡镇民众等,均争相驮沙袋、运子弹、送茶饭,并有许多太太小姐,成群结对地跟着部队后面观战,好像赶会看戏去的,此时官兵精神异常振奋,几不知是在打仗。”

国军的损失也异常惨重,对此,只需一个细节即可说明:吃饭时,某连队伙夫挑着饭食上战场,却无人前来食用。原来,这一连队的官佐竟全部阵亡。

火山石筑就的腾冲城墙高大宽厚,两年前,日军入侵时,驻防此城的龙绳武望风而逃,徒让极边之城蒙羞;可叹的是,两年后,当中国军队攻打这座自己的城市时,却不得不为城高墙厚付出巨大代价。

年8月2日,在盟军飞机的掩护下,远征军发起对腾冲的进攻,先投入了4个师,后又投入5个师。日军的单兵作战能力在国军之上,再加上深受武士道精神洗脑,绝大多数都抱定了所谓玉碎的信念,是故抵抗极为顽强,远征军的进展极为吃力。依靠空中力量把高大的城墙炸开缺口后,远征军终于攻入城内,不得不和日军进行逐街逐巷甚至逐院逐室的巷战,每天只能推进几十米乃至几米。8月5日,远征军在空军掩护下清除一个堡垒群时,阵亡官兵竟达余人。

一个参战的中国军人蔡斌回忆:“腾冲城里到处是枪声,喊杀声,一眼望去都是烈火和硝烟。断壁残垣下,死尸味直呛得恶心。在进攻的道路上,我们为了隐蔽身体,不得不扒开敌人腐烂的尸体,从一堆堆的蛆虫上爬过去。在受日军火力所阻,又找不到隐蔽的地方时,就只好把死尸堆起来充当防御工事,让自己卧倒在恶臭的血水之中。有时一梭子或一颗手榴弹炸在尸体上,弄得我们一头一脸臭烂的死人肉。”

吉野孝公是这场围歼战中存活下来的不多的几个日军士兵之一,他后来回忆:“敌人的炮兵阵地一齐向城内开火。空中大编队的战斗轰炸机也对城内各个角落实施反复的扫射和轰炸。城内立刻变成一片火海,无数官兵被炸死在熊熊燃烧的大火中。火焰喷射器吐着通红的火舌烧遍城内各战壕,从战壕里跳起的士兵,全身被火包着,像火人一样到处乱窜,身体不到十秒钟就被烧尽了,场内满是这样的尸体残骸。”

9月12日,自知大势已去的腾冲日军最高长官太田正人大尉,发出了最后一封电文:“根据现在的情况,要想再坚持一个星期无疑是困难的。我们决定在联队长阵亡整整一个月后的明天,即9月13日,做最后的果断突击,以此消除怒江作战以来心中的郁愤,以此为最后军人的荣誉再次争光。”之后,他下令焚烧军旗和密电码,毁坏无线电台,逼死慰安妇。两天后的9月14日上午,据守三间危房的太田正人见到了他生命中的最后一轮朝阳,尔后,他和部下开枪自杀。至此,腾冲之围以中国军队付出惨重代价后胜出。

尽管盟军士兵不得上前线,但腾冲之围中,仍有19名盟军士兵牺牲。当是时,制空权已为盟军掌握,盟军空军少校卢维斯曾多次驾机轰炸日军阵地,在从几千英尺到几百英尺的高空,他见证了这座雄伟的古城如何在几十天的时间里成为一座弥漫着死亡与腐朽气息的死城,他在回忆录中说:“每天从飞机上,我目睹着腾冲城在慢慢地毁灭。我可以看到一栋栋房屋在燃烧,一个个炸弹坑以及中国人的厮杀。战斗结束,每栋建筑物,每个活着的生命被系统地彻底地摧毁了。死亡的波浪从东到西、从南到北冲刷着整个城市,腾冲城已经毁灭了。”

战后的腾冲从一座繁华的古城变成一片可怕的废墟。一组当年留下来的老照片,更是生动还原了历史之一瞬:作为腾冲文脉象征的文星楼被炸毁,地上一片狼藉;曾经高高在上的龙云铜像身首异处;民国元老李根源故居叠园仅余残垣断壁;英国领事馆的办公楼和餐厅夷为平地;腾冲人引以为傲的琥珀牌坊仅余1/3,孤零零地直指苍穹……

★向腾冲致敬★

从横渡怒江到攻克腾冲,几个月时间里,中国远征军经历大小战役40余次。牺牲者的鲜血不仅换来了腾冲的收复,更重要的收获在于心理上:怒江战役是7年来中国在抗战中第一次主要的攻击,战役的胜利表明了中国军队的攻击能力,在精神上可以鼓舞所有其它的中国军队;在物质上,由于供应品经由史迪威公路运入中国,加强了国军的作战能力,贡献至为巨大。

如同一个期盼已久的信号,在收复腾冲不到一年后,原本所向披靡的“大日本皇军”终于走到了穷途末路,天皇不得不宣布无条件投降。其时,那些为了攻克腾冲而阵亡的国军将士的坟头,正是野花摇曳的夏秋之交。

腾冲人李根源是著名爱国民主人士,民国年间曾做过部长并代理国务总理,抗战时,他发表《告滇西父老书》号召民众抗日。腾冲收复后,李根源四处奔走,倡议为死难烈士建一座陵园,这就是如今我们见到的国殇墓园。

墓园里,一共有块腾冲阵亡国军将士墓碑和19块盟军士兵墓碑——仅仅腾冲之围,国军阵亡将士就高达名,也就是说,大约有将近2/3的烈士,他们没有留下姓名,他们只是一个模糊的群体,在历史深处闪动着热血的幽光。黑压压的墓碑简陋矮小,同样采用腾冲遍地皆是的火山石。其实,火山石虽不像大理石那样名贵,却更符合这些长眠在地下的战死者,他们的人生在这里画上句号,虽在沉睡,但我们依然记得火山喷发时的那种摄人心魂的磅礴力量。

今天的腾冲因为火山,因为温泉和阳光,已然成为新的旅游目的地。当我在这里旅行时,温泉抚去了我路途的疲惫,远山洗去了我尘世的辛劳,而地道的边疆美食,则成为另一种挥之不去的记忆。尽管夜色已深,但街道上还随处可见饮酒聊天的原住民或旅行者,他们面色安详沉静。如同70多年前日军入侵之前的那些日子一样,这里又成为一个自足的世外桃源。在国殇墓园的庇护下,这座城市享受着属于它的幸福时光……

文:同舟共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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