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青报·中青网记者张文凌
过去,云南怒江傈僳族自治州贡山县独龙江乡一年里有半年大雪封山,当地的全国人大代表马正山每逢3月要来北京参加全国两会,都出不了山。
为此,年、年,时任贡山县副县长的马正山,两次向全国两会提交的建议都是“加大对独龙江公路的扶持力度”;当时交通部答复,要加大对边疆地区交通建设。
马正山并不是第一个在全国两会上呼吁修建这条公路的代表,历届怒江州的全国人大代表和政协委员,参加两会的议案提案,往往和这条路有关。被贡山县老百姓称为“老县长”的高德荣,在独龙江长大,从乡长到县长的岁月里,他常常拿着地图,“跟省里的领导、北京的领导讲,独龙江的公路要打通”。
中国最后一个通公路的乡镇
独龙江乡是中国唯一的独龙族聚居地,独龙族是新中国成立后,从原始社会末期直接过渡到社会主义社会的少数民族(即“直过民族”),总人口只有余人。
路,一直是这里难通的“命脉”。
在这里,独龙江从高黎贡山和担当力卡山之间流过,江水湍急,两岸山高坡陡,荆刺丛生,野兽出没,仅有一条又窄又险的人马驿道从独龙江乡通往县城,每年11月至次年4月,大雪封山,与外地的交通也被切断。
独龙江乡是全国最偏远、最封闭、最贫困的乡镇之一,直到新中国成立时,还处于刀耕火种的原始社会,成为一个神秘而不为人知的地方。
年,中国最早的民族志电影人、八一电影制片厂的杨光海为拍摄纪录片《独龙族》,在第一位独龙族县长孔志清的带领下,靠当地老百姓背着摄影机、脚架、行李,用4天时间从贡山县走进了独龙江乡。乡政府所在地巴坡村,不过是建在临近河谷山坡上的10多座茅草房,他看见“独龙族没有线、没有针”,衣服是“用竹子篱笆条子串联起来的”。在近一个月的时间里,他拍摄了居住在岩洞里的家庭、纹面的独龙族女子、出猎的独龙族男子,跟着他们爬天梯、走藤桥、宿崖洞。杨光海千辛万苦拍摄的《独龙族》,为后人的研究提供了珍贵的影像资料。
在此后的30多年里,不通公路的独龙江乡仍然人迹罕至,依然是一处秘境。
年12月,云南日报摄影记者杨志刚与《东方大峡谷》摄制组,雇佣了一支马帮,用3天时间从贡山县走进了独龙江乡。此时的巴坡村“唯一一块平地是兵站的操场。所有的马帮都在这里上货下货”,杨志刚记得,当时的乡政府是一间不到3米高的木楞房,屋里有一盏柴油灯,只有一名工作人员,守着一部手摇电话。杨志刚一行赶在大雪封山前完成拍摄走了出来。然而,他们拍摄过的从贡山县进独龙江乡采购辛荑花的40多名老乡,因为晚走两天,在雪山丫口遭遇大雪,5人遇难,2人重伤,12人下落不明。杨志刚发回的报道《鹿马登傈僳族农民雪山遇险,贡山福贡党政军民紧急救援》,刊发在云南日报一版。
“独龙江之行,是我30余年记者生涯中,最艰难的一次采访。”杨志刚说。
年10月30日,高黎贡山的原始森林里走着一队身穿迷彩服、裹着绑腿的队伍,林间,他们遇到8名从贡山县赶着多只黑山羊回独龙江乡献九当村的老乡。一位穿迷彩服、个子高挑、戴着眼镜的男子和老乡们聊天,老乡说:“这是上级领导买给我们的扶贫羊”。
他们不知道,这位男子是时任云南省委书记令狐安。当年2月他到贡山县调研时,安排10万元资金帮助独龙江乡群众发展山羊养殖。也是这次调研,让他立下心愿:“一定要到独龙江乡看望独龙族群众。”
根据令狐安的要求,不带公安、记者随行,只有他的两名身边工作人员和时任云南省民委、省扶贫办、省卫生厅、省教委、省水利水电厅相关负责人以及怒江州委书记等10余人同行。他们和所有徒步进出独龙江的人一样,通过人迹罕至的无人区,穿越古木参天的原始森林,翻越多米的雪山丫口,攀悬崖、涉雪水、过独木桥,在高黎贡山的荒野峰岭间风餐露宿,浑身被跳蚤叮得“抓都抓不过来”。
8天里,令狐安徒步走访了独龙江乡3个行政村,近10个寨子,看望了边防站的武警战士和30多户群众。他是有史以来第一位进入独龙江的中央委员和省委书记。
在独龙江乡政府简陋而潮湿的会议室里,令狐安动情地说:“千百年来,独龙族同胞生活在几乎与世隔绝的独龙江边,为守卫祖国南疆边陲.7平方公里的河山,付出了极大艰辛。独龙族人民再远离内地,也是祖国56个民族大家庭里不可缺少的成员。在解决群众温饱的路上,决不让任何一个兄弟民族掉队。”
就在令狐安徒步进入独龙江的第二年,年,几易施工队、修建难度极大的独龙江公路通车。独龙江成为了中国最后一个通公路的乡镇。
“脱贫只是第一步,更好的日子还在后头”
但是即使公路通车,因山路崎岖,行车仍然步步惊心。丫口隧道在海拔米的高山上,每年有半年大雪封山,隧道被堵,独龙江仍然与世隔绝。第二年春天3、4月积雪开始融化,要靠人工推雪才能艰难地开辟出路来。
年11月,时任云南省委副书记李纪恒带队前往独龙江,途中遭遇大雪,车队中9只轮胎爆胎,最终“无功而返”。此后8年间,历任云南省委副书记、省长、省委书记的李纪恒五进独龙江。在党中央的关怀下,在云南省委省政府的大力推动下,年,独龙江乡“整乡推进·整族帮扶”工程启动。
年,穿越高黎贡山长达米的独龙江隧道贯通,独龙江公路从原来的96.2公里缩短为79公里,行车时间从8个多小时缩短为3小时,大雪封山的历史结束了。
多年来,这条路和独龙族同胞也一直被习近平总书记牵挂着。
年,独龙江公路隧道贯通前夕,总书记写信勉励独龙族同胞加快脱贫致富步伐;年1月,总书记到云南考察时,会见了高德荣等贡山县干部群众。年,独龙族实现了整族脱贫,成为我国第一个整族脱贫的少数民族,独龙江乡党委给习近平总书记汇报了这一喜讯。年4月10日,总书记回信祝贺乡亲们。他在信中写道:“让各族群众都过上好日子,是我一直以来的心愿”。他鼓励乡亲们再接再厉、奋发图强,“脱贫只是第一步,更好的日子还在后头”。
“一天一个样,一年大变样”
“今年春节期间,独龙江乡迪政当村的独龙族青年木金辉,用手机在网上购买了一台小钢琴,也许大家会说,这不就是网购嘛,值得在这里说吗?”年3月8日,在十三届全国人大二次会议的“代表通道”上,马正山感慨地对记者们说:“独龙族是从原始社会直接过渡到社会主义社会的民族,全族迈出这一步实在是太不容易了。”
马正山的家在独龙江乡马库村,过去,每年6月开山解封时,他们都要把粮食、盐、药品和生产资料抢运进山。隧道贯通后,助力独龙族群众迈上小康路的全国各方支援力量,翻山越岭,穿村进寨,走进独龙江。
如今,独龙江已建成6座跨江大桥,村民出门不再靠溜索过江。全乡村村通车、通电、通电话、通广播电视、通安全饮水,不仅成为云南第一个实现村村通4G网络的乡镇,也成为第一个开通5G网络的乡镇。
只有人的马库村,通路后,村里40多人考了驾照,全村有30多辆车,有的人家里甚至有两辆,一辆皮卡车用来搞产业,一辆微型车跑运输。
20世纪80年代初,莫拉当村的木利祖承包了寨子里的6头独龙牛,成为独龙江第一个养牛专业户。年11月,贡山县成立30周年,木利祖赶着一头多斤重的独龙牛,走了5天山路来到县城,作为礼物送给县委县政府。这个头脑灵活的农民一时成为当地的新闻人物。
如今,独龙江已有80多户农户养殖独龙牛多头,还养殖了独龙鸡、独龙猪。产业发展多样化,草果成了“金果果”,户均年收入达到1万元以上。羊肚菌、重楼、葛根等特色生态产业开始显现成效。年,独龙江旅游景区被评为国家3A级景区,全乡有13家宾馆酒店,其中一家是四星级,有26家农家乐,户农户购置了汽车。村民们跑运输、开挖掘机、办农家乐、做电商、当导游,全乡农村经济总收入从年的万元上升到年的.83万元,同比增长.32%;人均收入从年的元增加到年的.5元,同比增长.22%。。
独龙族由原先分散居住的41个自然村归并为26个集中安置点,新建安居房套,村民们搬进了新居。60岁以上的孤寡老人被安排到敬老院生活,建档立卡贫困无房户被安排到各村委会附近的幸福公寓中住,并为他们提供了护林员、河道员等公益性岗位。
在独龙族“80”后张春强的记忆中,上学曾是乡里孩子们最难的一件事。他的家在独龙江乡龙元村,到贡山县城上中学要走5天,每次出去读书,都由10多个村民带着绳子、砍刀,背着干粮,翻山越岭把孩子们送出山,途中的树洞、石洞是他们夜晚睡觉的地方。由于大雪封山,独龙江外出读书的学生寒假不能回家,常有孩子因为想家,偷偷结伴离开学校徒步回乡。有一年,学校组织人员翻山越岭寻找回乡的5名独龙江学生,最终只找回了3人,2名孩子永远留在了高黎贡山的雪地里。
如今,在独龙江的孔当街上,独龙江乡九年一贯制中心学校成为地标建筑,学生们享受从学前班到高中的14年免费教育。已担任独龙江乡人民武装部部长的张春强,孩子就在这里读书,每天从家走到学校只需10多分钟。
随着教育的发展,独龙族小学生入学率、巩固率和升学率均为%。据统计,独龙族已有3名博士研究生、2名硕士研究生、29名本科生。
“独龙江公路的贯通,不仅让独龙族的孩子走出大山,拥抱世界,也让像张春强这样的年轻人纷纷回乡,建设家乡。”在独龙江乡乡长孔玉才看来,今天的独龙江“一天一个样,一年大变样”。
来源:中国青年报客户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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