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月23日清晨,一场大雨过后,高黎贡山云雾缭绕,横断峡谷的独龙江千曲百回。山坳村舍的女人们席地而坐织着约多(独龙毯)。
84岁的丁秀珍已经许久不织约多了,年她搬进了山下崭新的安居房,旅游旺季的时候,丁秀珍到村里的农家乐和游客们拍照,一个月能挣元。
△7月27日,独龙江地区最后一代文面女丁秀珍趴在自家窗台上。年,她和老伴住进了政府盖的安居房。她说:“从没想到这辈子能住上这么好的房子。”
丁秀珍所在的云南怒江州贡山县独龙江乡,是独龙族的唯一聚居地,一直是云南乃至全国最为贫穷的地区之一。数据统计,年时,多名独龙族人中,贫困人口人。
年1月,独龙江乡开始实施安居温饱、基础设施、产业发展、社会事业、素质提高、生态环境保护与建设“六大工程”。年,独龙江公路高黎贡山隧道全线贯通,结束了独龙江乡每年半年大雪封路的历史。年独龙江乡脱贫出列。
△7月27日,站在山头俯瞰独龙江乡。
△7月27日,献九当村副主任肖龙站在村委会门前,他身后的横幅上写着“脱贫只是第一步,更好的日子还在后头”。
数据统计,截至年底,独龙江乡农民人均纯收入元,同比增长25%;累计脱贫退出户人,贫困发生率由年的37.4%下降到目前的0.34%。
“整个怒江脱贫的变化是看贡山,整个贡山的脱贫看独龙江。”贡山县分管扶贫工作的副县长和晓宝说。
近日,新京报记者走访脱贫出列的独龙江乡,用镜头记录独龙族人的生活变化。
山上山下,独龙族人
△7月28日,王国光头戴野猪牙竹编帽,身披麻毯,腰挂一柄红线缠丝的剑套站在林间。他身体挺直,双手张开,脸部微抬,口中低吟着祈福的唱词。王国光是独龙江乡马坡村的老书记,也是当地独龙族文化传承人。目前他主要种植玉米和草果,同时在村里经营着一家农家乐。每逢重大节日,他都要亲自披挂上阵,为独龙族山民祈福。竹编帽子上的野猪牙象征着祭祀者高贵而富有权力的身份,口中歌词召唤着村中男女一同参与劳作,感谢山神大地赐福的生活场景。
△7月28日,徐迅东身穿防护衣在办公室天台查看蜂箱。来自怒江州公路局的徐迅东,驻点巴坡村已一年多。作为扶贫队长,他一直在寻找成本低、易学习、利润高,且适合当地村民发展的致富之路。养蜂蜜是他们最近新上的项目,经过摸索,他发现普通蜜蜂养殖成本过高,养殖马蜂成本更低,马蜂窝的整体售价在~元一个,其蜂蛹除了食用,还具备药用价值。
△7月27日,丁秀珍身披独龙族传统织物独龙毯坐着。丁秀珍虽然年纪大了,但平日并没有赋闲在家,而是在山下农家乐上班,主要向游客展示独龙族传统文化,每月有多元收入。作为独龙江地区最后一代文面女,她的形象时常出现在各种旅游推荐页面。当游客仔细端详她的脸部纹面细节时,她从不刻意躲闪,只是善意微笑。
△7月30日,彭金刚身穿一件宽松的外套坐在自己的木床上。他说,“我喜欢这种款式,宽宽大大,没有拘束”。17岁的彭金刚目前正在等候高中录取通知。他平日喜欢打游戏、绘画、打篮球,假期打算在乡里找一份兼职锻炼自己。
△7月27日,孔志强将渔网从厨房屋顶拿下来擦拭。渔网放了一年,竹竿上积满了灰尘。孔志强48岁,是当地的草果大户。他捕鱼不仅是为了自家食用,也能为了增加些收入。“夜晚,我们手持渔网站在江边,各自找好下网的水面,人要站稳,将两支竹竿插入江中,等待鱼儿游进渔网,就可起网捕鱼。最好的时候,一晚上可以捕获几十条。现在不能随便捕鱼,要等禁渔期结束”。年禁渔期为4月1日~8月31日,禁渔范围为贡山县辖区内所有江、河、湖等天然水域。
△7月27日,小学生黎志远拿着斧头站在江边,他正为眼前的一根巨大树木发愁,“这么大怎么背回去啊”。一早,他的爷爷就在江里打捞起一根残木,做了标记,打算背回家烧火。临近中午,他的叔叔用电锯将树木分割,再由其他家庭成员将木材背回。森林,对于独龙族人来说,是祖辈传承的生活资料。过去,生火做饭、毁林开荒、盖屋乔迁,随处都要用到木材。随着近年环保意识的深入人心,居住在独龙江边的村民对于保护森林的意识也越发增强。“山上的树木,不能随便砍伐,我们要保护大山。”黎志远说。
△7月31日,金学强拿着独龙族弓弩站在自家的老房子前。金学强62岁,年轻时是献九当村有名的猎手。“每次上山捕猎,事先要将箭头蘸上植物毒液,弓弩和弓弦要反复擦拭。最多一次和老猎人一起捕获过熊、野牛和山羊”。随着野生动物保护法的实施,当地环保政策的陆续出台,当年的老猎手早已将弓弩束之高阁。现在的金学强主要从事草编和种植。30多年的草编手艺,让他的产品不愁销路,只此一项,一年就有0元收入。
△7月31日,丁尚华刚完成一笔4万元的大米交易,坐在农家乐包房内休息。疫情后,预订餐饮的游客渐多,丁尚华的农家乐逐渐恢复正常经营。丁尚华30岁,曾经在广东工厂打工,一月多元的收入逼着他认真思考未来出路。最终丁尚华决定回乡创业,他干的行业很杂,买了一辆货车,两辆私家车,平日收草果、批发粮油、搞旅游、做运输、经营餐饮。他点子多人脉广,生意做得红火,几年间已经是乡里远近闻名的“能人”。
△7月29日,除草间隙,王秀芳和肯凤梅手拿镰刀站在自家苞米地里休息。肯凤梅的弟弟两年前娶了王秀芳,婚后,全家五口人一直住在一起,相处融洽。最近,肯凤梅在网上花40元买了两件颜色款式一样的卫衣,两人去县里的实体店做过对比,“东西不差,比实体店卖得便宜很多”。
△7月30日,肯宗述和李中华在KTV上夜班,他们检查完灯光效果后,将包间门敞开通风。说是夜班,其实这家店也只在晚上经营,老板平常不在店里,日常全由他们二人负责。由于新冠肺炎疫情和大面积降雨,独龙江的旅游尚未完全恢复。只收酒水零食,不收包间费的经营策略,使这家KTV成为独龙江乡唯一的娱乐场所。目前每月元的收入,两人都较满意。但对于未来,二人还是想出去看看。
△7月31日,肖加利撑着阳伞,背着二女儿站在幼儿园的操场边,他和妻子一同参加大女儿的期末典礼。肖加利32岁,是独龙江乡献九当村村民。家中养育两个女儿,大女儿5岁,上幼儿园中班,除了少量餐费,其他学杂费全免。肖加利认为教育非常重要,“之前我们没有现在这么好的条件,但我只要有能力,一定要让孩子接受好的教育”。
△7月29日,祖籍湖南邵阳的李德昌下班后,来到自家超市看店。在独龙江居住了20年的李德昌,自诩已经是一位“老独龙江人”。多年前,李德昌跟随父母到这里上学,之后在此就业。如今他开的拥有平米店面,多个单品库存的超市是独龙江乡街面上规模最大的超市。“早些年,当地交通不便,有一年大雪封山,我家小店里除了几把扫把没卖完,其余所有货品卖个精光。这几年变化太大,可以说是天壤之别。开店不仅货品要全,还要懂得顾客的心思。最主要是独龙族人接受了教育,眼界变宽了,花钱和挣钱都成了一门学问。”李德昌谈到生意经的变化不禁感叹。
摄影手记
幸福的“烦恼”
连续20多天,云南省怒江州贡山县独龙江乡一直下大雨,山上植被茂密,道路湿滑,村民无法上山。
两年前,独龙江乡孔当村的王秀芳嫁给了肯凤梅的弟弟。近来,山上的玉米地成了全家人的心结。这天夜里,听说一户人家的玉米地被熊吃了,王秀芳母亲坐不住了,催着她们上山。
7月29日上午,天继续下着雨,整个村子连同周围的大山被雾气笼罩。王秀芳和肯凤梅穿着同款帽衫,带着装有五把镰刀和两副手套的竹筐准备上山。我正巧路过,被穿着同样款式手拉手站在一起的二人吸引,攀谈几句后表示希望一同上山,对方点头答应。
为了确保体力,走之前我问:“姑娘,玉米地不远吧?”
王秀芳手指着前方说:“近!”
在湿滑的村路上走了十几分钟,公路一侧露出一个豁口。此时王秀芳的母亲也赶来,没顾上和我们打招呼,她手持一柄镰刀,单脚踩着地上的朽木,一跃而上,率先进入森林为我们开路。
走了没几分钟,我有些后悔,自己明显准备不足,至少应该穿一双抓地力更好的鞋。我左右背着两部相机,脚下踉跄地跟在她们身后。
说是走山路,不如说是闯密林。平日农民上山的路只是一条脚下宽度不足20厘米的秘径。连日大雨,松软的土地和落叶已经完全搅和在一起,时常需要手拽着眼前的树干一起发力,脚下踩着的土地是缓坡渐进式的地形,一脚踩空,落差就是数米。
密林间行进半小时,我的脚明显感到酸爽,忙提高嗓门问:“大姐,玉米地不远吧?”
王秀芳的母亲挥舞着镰刀砍着眼前的枝叶,说“近”。
对方有意放缓脚步,我有些狼狈,呼吸局促,手脚并用。
距离出发40分钟后,途经一片玉米地,在农地与密林衔接处的一段土坡,有被踩踏的痕迹。肯凤梅说,那是熊下来的地方。
不远处,折断的苞米杆和已经吃完的苞米心随地散乱。“这是狗熊掰棒子吗?”我喘着粗气问。三人无应答。王秀芳说,听不懂什么意思。
现场有些凌乱。看上去,熊对苞米的热情很高,但对每一根玉米并不专情,已经抽穗长相饱满的苞米更受青睐,更多的只是随意啃上几口,地上浅黄色的苞米心有些发白,未完全成熟的苞米颗粒还倔强地挂在棒子上。
许久,肯凤梅蹲下身去,从地上捧起一根玉米棒。“太可惜了,这片一半的玉米都被吃了,还不是一只熊吃的。这家人肯定伤心死了。”
瞬间,我感到羞愧,一句平常的戏谑,在这片大山里可能是对别人最残忍的伤害。
事后,肯凤梅告诉我,现在环保意识强,独龙江生态越来越好,高山密林中动物很多,特别是熊。它们时常下山,不只爱吃玉米和蜂蜜,也常偷袭家禽,一次吃几十只都很正常,甚至大型牛羊也会被吃。村民的观念正在转变,对熊的感情是又爱又恨,大家都说这是幸福的烦恼。
据贡山县林业和草原局数据显示,年前三季度,共发生野生动物肇事案件起(年起,补偿46.3万元)。
王秀芳母亲蹲下身,把还没完全吃完的苞米收拾了一下,背起竹篓向前走。
又过了两片密林,三人径直走向自家地头。绕着最近的苞米地先看一圈,没发现受损。又赶忙张望稍远的另两片地,仍然没有情况。此时,王秀芳放下背篓,斜靠在土堆上长舒一口气,用手挽着头发和肯凤梅相视一笑。
稍作休息,三人戴上手套,半蹲在地上,挥舞镰刀开始给苞米地除草。间隙,王秀芳和肯凤梅低语,还是可惜那片被熊吃了的苞米地。
晚饭前,王秀芳的弟弟褚华,从山上更远的鸡舍走下来。中考刚结束,他闲来无事帮家里做事。征得同意,我随他下山。
他似乎走了另一条路。
转眼间,远处山尖云层环绕,山脚下整齐的民房和公路清晰可见,独龙族建筑群外部特有的黄黑两色与奔流的独龙江装点了整个碧绿的峡谷。
一幅极具雕琢的画面,点线面的人工痕迹与自然景观和谐共生,原始气息与现代文明的融合,也许正是独龙江山乡巨变的魅力所在。曾经的独龙江人正在用另一种姿态向外界展示自己独特的生活方式。
下山路上,我一直在想,突然在森林里遇到熊怎么办?我是像《燃情岁月》中的男主角那样大吼一声冲上去,或是其他?
我问褚华:“见过熊吗?”“没有,它们是守山的。”他边玩手机边走路,头也不抬。
走下山,我的脚尖发麻,一屁股坐在石阶上,不愿起来。此时褚华双手插在裤兜里,无聊地站在一旁看着我。
“你是来采访扶贫吗?”他突然问我,我一愣,赶忙回答:“是的。”
“那你知道扶贫是啥吗?”我反问了一句,他也一愣:“当然,当然知道,要么我家能住上那么好的房子!”
“那你觉得扶贫对你最大的益处是什么?”我追问。
他没再犹豫:“现在‘吃鸡’都不卡了。”
△7月28日,独龙江乡马坡村的老书记王国光坐在自家的农家乐休息,下午他要和老伴上山看草果地。
△7月27日,草果大户孔志强手拿镰刀在自家草果地除草。
△7月27日,回乡创业的丁尚华躺在床上刷短视频。为了图个好彩头,他春节后特意给自己换了个印有钱币图案的手机壳。
△7月28日,扶贫队长徐迅东手拿望远镜坐在江边,观望对岸的森林。近段时间,他热衷观鸟,努力寻找观鸟点,希望为当地开发一条观鸟拍鸟的旅游线路。
△7月30日,即将去县城监考的支教老师李思媛。临走前,学生们围在窗外,她突然转头,微笑着伸手示意。
-TheEnd-
摄影并文:新京报记者赵亢
新京报记者王昱倩对此文亦有贡献
编辑:陈婉婷
校对:李立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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