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山之书》年出版,签约十年,付印册。该书以年中日联合登山队攀登卡瓦格博神山(即现在大家说的梅里雪山)途中发生山难为引子,讲述一座神山与一群人的故事。这是过去十年里,我个人最喜欢,反复阅读,几乎随身携带的一本书。年,作者郭净摘选书中与山难相关的部分,并增补过去十年为此新做的采访,另成新书《登山物语》,探讨一座雪山,一次山难,带来的连绵不绝的回响。
征得郭老师同意,摘选其中一章分享给大家。这一章,主要讲地方传统对冰川消融这一所谓“自然现象”的回应,我们习惯了听专家说,听媒体说,却极少听当地人、当事人说。
第四章冰川消融
年3月梅里山难发生后,4月中旬,中日双方组成搜索调查队,搜寻遇难者的遗体和遗物。从4月25日到5月15日,队员们在雨崩村冒着雨雪上山搜索,但因气候恶劣阻扰,未能到达出事地点,无功而返。七年转瞬而过。年7月18日,当地村民在明永冰川发现山难的遗骸和遗物。经中日收容队整理辨认,属于九位遇难的登山队员。6日,这批遗物遗体运到大理,经家属和法医确认,于7日举行火葬仪式[i]。
1.
上冰川
搜索队撤走后,小林尚礼每年都要到明永村待一段时间,搜寻山难的遗存物。他和大扎西上冰川通常都在这个季节,原因是每年这段时间冰川受气候影响,变动都会比往常剧烈,遗物也会随之被推到海拔较低的地方。年8月9日清早8点,我跟着村长大扎西、村民达娃和小林尚礼前往冰川。我们上山选择的是冰川左侧的小路,这是放牛的人去牧场的路线。一路跨过溪流,穿过树林。在一块草坡上烧起篝火熬茶,吃了糌粑、酥油茶以后,继续爬山。越过破碎的冰川边缘地带,到海拔约米的大石头跟前,我们停住脚步。小林爬上50多米处的一个丛林,从里面拿出一个早先藏在这里的大布袋。他伸手进去,取出一根标杆、几把钉锤、一捆塑料袋和一双登山鞋。这时,大扎西正老练地用望远镜观察着冰川的表面。天空飘着几缕薄云,金字塔型的主峰清晰可见。冰川在雪山的胸部聚集成一片冰塔林,然后如瀑布一样倾泻而下,到我们前方不远,变成一条宽阔的层层下降的平台。这段绵延于海拔~米的冰坡地势较为平缓,使大部分遗物滞留于此。
大扎西显然从望远镜里发现了什么:
“你看,那就是去年我们捡着的睡袋,他们一个人(登山者)丢在那里了。前次我看见,我两个过去,收好了以后丢在那里,里面是遗物,烂掉的。”
▲大扎西、小林尚礼和达娃在冰川边缘观察上去的路径。摄影/郭净
▲大扎西用望远镜观察冰川上的遗物。摄影/郭净
▲上冰川前,小林和大扎西穿上自己的鞋子。摄影/郭净
他还说看见一个红点,不知道是什么。
小林要达娃带上那根一人多高的金属标杆,插到冰川上做观察的标志,并把一个背包交给大扎西,里面是装尸体的口袋,另外两个大塑料袋,用来装发现的遗物。大扎西则拿出两副白色的线手套,他和达娃一人一副,说:“脏的遗物要戴手套捡,不能用手接触。”
小林穿好高帮登山鞋,往鞋子上套铁钉脚掌的时候,我才注意到大扎西和达娃都穿着绿色的解放鞋。大扎西说,北京登山队的人也送了他一副那样的脚掌。我问他为什么不带来?他笑了笑:
“不用了,我们对冰川习惯了。我们把冰川上脏的遗物捡回来,山神会保佑我们。”
他指着小林的铁脚掌说:
“这个脚掌上山走雪地不行,在冰川上走有点用。这种解放鞋走冰川很好。”
我问他是不是解放鞋不会打滑,他点点头。
他们在山崖边商量了一会儿路线,然后由大扎西打头,小林垫后,顺序走下陡坡,跳过冰裂缝,攀上高高的冰坎。我则趴在大石头上面,用摄像机跟踪他们。小林后来说,冰川上到处是裂缝,不小心就会掉下去,穿着解放鞋的大扎西拿着一根冰镐在前面开路,让他感到安心。
▲小林尚礼和大扎西讨论上冰川的路线。摄影/郭净
从寻像器里,我看见他们攀上跳下,很快上了冰台阶,变成三个小黑点。
天空晴朗,四野静谧,唯有一只野蜂嗡嗡地绕着我飞舞,落到摄像机镜头上。我连吹两口气,蜂子才悻悻地飞走了。它掠过乱石坡,消失在冰川的深处。眼前,冰川蜿蜒而下,向阳的表面银光闪闪,背阴的部位则透出幽暗的绿色。明永冰川因明永村而得名,藏语叫“明永恰”。据有关资料记载,德钦是云南省冰川地貌最集中的县,明永冰川是当地最大的冰川,也是我国冰舌前端海拔最低的冰川。[ii]
云层遮住阳光的那一刻,冰川顿时变暗。我定睛一看,那三个黑点各拿一个袋子,一会儿弯腰,一会儿蹲下,正在捡拾着冰面上的东西。忽然,他们聚在一起,朝一个冰洞里看。忙了一阵,他们从洞里抬出一截东西,装进塑料袋。我知道,今天有重大发现了。
▲达娃背着装遗物的背包返回。摄影/郭净
▲从冰川回来时,三个人的手都变黑了。摄影/郭净
一个多小时过去,他们背着、提着六个袋子回来了。小林脱了靴子,大扎西和达娃也脱下发黑的手套,三人都沉默不语。我小心地问大扎西,他的回答简短肯定,表情很严肃:
问:今天在哪里发现这些遗物的?
答:正前方米左右。
问:好像在一个沟里面?
答:对,有两具完整的尸体。
问:是吗?
答:还有半截身子和一些碎的骨头。
问:发现多少遗物?
答:大概六件。
问:装了六个口袋?
答:对。
问:是什么东西?
答:大都是登山队的鞋子、衣服、他们自己的用具。
问:东西好像很多?
答:是的,到处都有,散布了很大面积。我们三人分三个组,把今天出现的都捡完了。
问:三具尸体是在一起的吗?
答:离开三四米。刚才我用望远镜看到的就是一具尸体,沟里面有一个,掉进去一个。是三个不同的人,估计是两个日本人,一个中国人。
问:他们穿着衣服吗?
答:穿的。
问:什么衣服?
答:中国的那个穿着迷彩服。两个日本人的衣服烂了,包在睡袋里。骨头和肉都完整。有一个是我们从冰洞里挖出来的。
在第一次寻找和搬运遗骸的过程中,小林和牛田一成曾遇到很多麻烦:村民怕山神发怒,不愿尸体污染水源,要求尽快把发现的所有东西运走,但又忌讳触碰遗物和遗体。如果每次都这样,那会令人精神崩溃。幸而有大扎西居间协调和解释,村民的态度才逐渐转变,终于和小林达成默契,顺利完成了一次又一次的搬运工作。
回家吃过晚饭,大扎西情绪好多了,他坐在自家门槛上,似乎喝了一点儿小酒,略显醉态,话也多了起来。我把镜头对准几个坐在圆木上梳头的女人,她们惊慌地左右躲避,大扎西喊:“不要怕嘛,让他拍!”
我开始问他找寻遗物的进展:
问:从去年到今年发现了几次(遗物)?
答:去年大概找到十一个死者。
问:找过几次?
答:四次。
问:第一次是哪个月?
答:7月发现,7、8月把尸体运去火化。第二次大概是10月,第三次是今年4月。第四次是今年8月9日。大约找到十多具尸体。我想可能所有的遗体都找到了,搜寻工作也结束了。也许还有一个死者没找到。
▲郭净根据大扎西的讲述记录的冰川上发现遗体的地点(-)。制图/郭净
▲郭净根据小林尚礼的记录绘制的-5年遗体实际发现地点。制图/郭净
这时,大扎西的媳妇背猪草走过镜头前面,他连忙说“不要挡在前面,进屋去”,又接着往下讲:
“我们决定9月小林返回日本,但在这之前,还要去冰川上检查三次,第一次他自己去,第二次我和他去,他一个人不敢去冰川。我们把见到的遗物全部捡回来,在9月运走。”
山难过了八年,冰川上才出现遗物,这是让我感到很费解的事情。大扎西解释说:
“他们遇难六七年后,一直没有遗物出现。遗物出现的那年冬天,下了大雪,雪崩很多很大,把遗物都推出来了。很奇怪,冰川像一座山……”
忽然,一个小伙子把头伸到镜头前边,要看看里面有什么,大扎西一吼:“人家在拍电视,你们这些小孩捣什么乱,小心挨揍!”小伙子慌忙做缩头乌龟状,大扎西的故事又继续下去:
“冰川好像一座山,遗物出来,会到处散布,可它们偏偏出现在一个地方,都堆在我们打猎的路上,有他们的碗、筷子、小刀。本来会分散的,它们却集中在一处,这是奇怪的现象。登山队的人说遗物不可能出现在那里,因为遇难的地点低,出现遗物的地方高。主峰的深窝里还有个湖,遗物应该被推进湖里的。可是没有,就好像是飞机撒在那里的,全部出现在一处。他们吃的饼干等都在冰川上,集中在一起。他们吃的和用的,电池、电台、照相机、录音带、筷子、碗等工具和用具,一包一包在那里,有的包装着药,都烂了。捡起来时没有味道,一离开冰川,就闻到臭味。”
我从大扎西的话里,听出两个有趣的细节,便一再追问。
一个问题是:登山队是从雨崩方向,即卡瓦格博的侧面上山,与明永冰川隔着一个山梁,怎么遗体和遗物会出现在正面的明永冰川上?
他回答道:
“因为夏天冰川变化相当大,每天都有变动,今天没有,等几天上去又出现了。他们90年登山是从雨崩上,但遇难是在我们上头。登山后多年一直没有出现,去年出现在我们的冰川中部。我估计,他们并不是冰川垮下来压死的,而是晚上下了大雪,雪越来越厚,然后在帐篷顶不住的情况下全部埋死掉的。”
他回忆说,年9月以后,明永下了三四场大雪,太子庙那里的雪齐胸口深。第二年3月,在冰川的米以上的地方发生了一次大雪崩,遗体和遗物可能是被雪崩推到冰川中部的。
后来段建新和我仔细查看地图,厘清了这个疑惑。C3扎营在主峰下的粒雪盆当中,粒雪盆的左侧是雨崩的山谷,山谷和粒雪盆衔接处的海拔为米;粒雪盆的右侧是明永的山谷,山谷和粒雪盆衔接处的海拔是米。冰雪从米的C3向下移动,只能走海拔低的右侧,由此孕育了明永冰川。掩埋在C3的遗体遗物,被这条冰河挟带着顺势而下,一批一批堆积到海拔多米的冰川平台区。
另一个问题是,大扎西在讲述的时候,反复强调“干干净净地捡走”这句话。今天小林尚礼曾建议把发现的遗骸遗物留在冰川旁边,过几天让村民抬下去。大扎西不同意,坚持要当天就把这些东西背走,不能留在冰川附近。用他的话来说:
“这些东西会污染神山,不能放(冰川)那里。如果还有遗物留着,我们在山下烧香,脏东西却摆在神山面前,老百姓会很不满。因为登山队尽了很大的努力,我们愿意帮他们寻找遗物。”
他的这个说法,和我在日本访问牛田一成的谈话内容是相符合的。登山遇难,在藏族人看来属于非正常死亡,留下的遗物会污染圣洁的冰川,也会污染搬运它们的人,就像大扎西反复强调的:
“本来我们藏族人,这种尸体不能动,但我们很理解他们,他们在忽然中遇难,他们的所作所为我们很理解,才帮他。我们这个民族钱不是看得很重,不然一个尸体出一两万也不会去动的。”
2.
担忧
在科学家看来,在明永冰川连续多年发现登山队的遗体遗物,透露出了一个重要的信息:明永冰川和青藏高原的许多冰川一样,正在融化,并一天天往后退缩。
年6月,我跟和建华第一次上明永冰川,为游客走的路还没有开辟。我们从村子出发,沿着转山人走出的小路,穿过茂密阴暗的森林,大约三个钟头才到太子庙。庙用石头墙围成小院,墙角嘛呢堆上,还看得见“文革”时拆下的石雕佛像和花纹。四周寥无人影,只遇到守庙的阿尼(大爹)曲扎。他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去印度做生意,前些年回家乡没有分到地,便为红坡寺守太子庙。他自己养猪养鸡,粮食由村民供应。
小庙的右侧就是冰川,节节抬升而上,其顶端闪烁着晶莹的主峰。我们从侧面的山崖攀缘下去,爬到冰川上想看个究竟。冰川下段比较平整,但到处散布着煤灰一样的堆积物,边缘有很多冲倒的树干。冰上的裂缝纵横交错,有的裂缝扩展成深邃的洞窟,隐约传来流水声。越往上,冰面越陡峭,形成大片的冰塔林,颜色也越洁白。背阴的地方,冰壁绿如碧玉。靠近冰塔林处,不时有冰崩发生,声震山谷。我们不敢久待,转身返回太子庙,站在山崖边欣赏壮丽的风景。
越过面前的雪山,我的眼界伸展到广袤苍茫的西部山地,从高空俯瞰,十三条巨型山脉向西、北两个方向如波浪般推远:横断山系、喜马拉雅山脉、念青唐古拉山脉、冈底斯山脉、羌塘高原、唐古拉山脉、喀喇昆仑山脉、昆仑山脉、祁连山脉、阿尔金山脉、天山山脉、帕米尔高原、阿尔泰山脉。在它们的怀抱里,孕育出了48,条银白色的冰川,面积达51,.08平方公里,冰储量.00±.93立方千米。[iii]
我再把视野收回到眼前,以身处其中的卡瓦格博为原点,横断山的峰峦如同一把折扇,从藏东南向滇西北和川西展开:南迦巴瓦、伯舒拉岭-高黎贡山、他念他翁-怒山、云岭、沙鲁里山、折多山、大雪山、巴颜喀拉山、玉龙雪山……这片山地处在青藏高原和东南低地的过渡地带,降水丰沛,发育了条海洋型冰川,面积为.06平方公里(年中国冰川编目数据)。
▲中国西部山地冰川基本状况比较(冰川条数,冰川面积),依据中国冰川第二次编目数据。制图/郭净
▲横断山地主要冰川分布图。制图/郭净
作为怒江最高峰的卡瓦格博,孕育了缅茨姆、雨崩、明永、斯恰、纽恰、粗阶等48条冰川,面积达.6平方公里(年数据)。[iv]从海拔米的主峰周围,伸展出四条长度超过10公里的冰河。在澜沧江东坡蜿蜒而下的,是斯农冰川和明永冰川。就在我跟大扎西和小林上山寻找遗体那天后不久,地质学家郑本兴和赵希涛等人也来到这里考察,他们对明永冰川做了如下描述[v]:
“该峰东坡明永河源的明永冰川(亦称奶诺戈汝冰川),长11.7千米,面积约13平方公里。梅里雪山的雪线位于海拔~5米。在粒雪盆以下,明永冰川形成多级冰瀑布和冰台阶,好似身披银鳞玉甲的长龙,绕行于莽莽原始森林之中,末端海拔约米(据高度表计算)。冰川融水从70多米高的大冰崖下的冰洞中涌出,经明永村东流入澜沧江,这是横断山区冰舌末端海拔最低的海洋性冰川,也是云南省最大、最长的温冰川。”
面对着巨大的U形冰蚀谷,能直接感到冰雪摧毁性的力量。但即使挟带着如此能量的冰川,近些年来也似乎变得脆弱了。新华社的曹滢是最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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