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旅作家彭荆风自年春天随同人民解放军进入云南,已经在红土高原上生活了68年。年,彭荆风发表于《光明日报》的短篇小说《驿路梨花》,是他在特殊年代经历了一般人难以承受的折磨、重新舒展开写作的双翼后,情不自禁抒发的对在云南边地与朴实、纯洁的少数民族人民诚挚相处时光的怀念,及对美好未来的呼唤。40年后让我们重温:在云南哀牢山深处,在人迹罕至的茂密树林里,一片美丽的梨花掩映着一座小草房,它的主人是谁?它见证了怎样一个动人的故事?
年彭荆风在澜沧哈尼寨与哈尼族儿童合影
足迹遍三迤
云南地处西南边陲,山高水长,民族众多(有26个民族);这些民族的生活绚丽多彩又习俗各异。
年春,我随同人民解放军第四兵团进入云南后,为了建设边疆,几十年来,多数时间是在少数民族地区生活、工作、战斗,足迹遍及红河、怒江、澜沧江流域。边疆地势险峻,人民性格淳朴,风俗特异;那一时期一般人难以经历的战斗生活和民族工作,更是深刻地留存于我的记忆中。作为一个作家,我也有责任把边地人民勇于告别旧时代,热情拥抱新生活的过程,作为自己的写作题材。我的许多作品,如在年、年先后在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出版的两本短篇小说集《边寨亲人》《卡佤部落的火把》,年出版的长篇小说《鹿衔草》以及与人合作的电影文学剧本《边寨烽火》《芦笙恋歌》,都真实地表达了我对云南边地的美好感情。
云南多高山大河,全省山地面积占百分之八十,其中又有百分之十是海拔在两三千米以上、人迹罕至的高山大岭;山川的险阻一向被人们视为畏途。在云南除了少数被大山环绕的坝子(盆地)外,几乎无处不是大山;无论往哪里行走,都要跋山涉水。那些去过川陕边界、吟唱过唐代大诗人李白的诗句“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的人,来到云南横断山脉的高黎贡山、哀牢山、无量山、梅里雪山以及乌蒙山系后,都被这里更为险峻的山势震撼了,从而会发出更惊讶的感叹:那些蜀道算什么!
(这也是为什么我在《驿路梨花》中的开头,就情不自禁地写下了:“山,好大的山呵!”)
我年春天从昆明去往盛产普洱茶的普洱,一路步行攀越高山大岭,走了整整10天。这也就是为什么我对云南边地深山大岭的险峻,有着不同于一般作家的感受,一写到边地生活,我就会很自然地融入我的特殊感情和经历。
对云南也深有感情的作家汪曾祺,很了解我,题赠了一副对联给我:“心情同五柳足迹遍三迤”。
云南的山山水水虽然险峻,但上世纪五六十年代,我们都还年轻,也就有着一种不畏艰险的心情。越是一般人不敢去的地方,作为军人作家,我们就越要勇于去闯荡,去开辟新的生活领域;如果有哪处高山大河还没有去过,甚至会觉得遗憾。
新中国成立后,在云南的作家当中,我是第一个进入滇东北的乌蒙山系彝族人地区,第一个进入澜沧江以南拉祜族人地区,第一个进入还处于原始部落末期、还保留着剽牛、砍人头祭谷子习俗的佤族地区参加民族工作组的作家。
那时候,行走在这些横断山脉的莽野深山里,很是艰苦;山高路险,经常是几十里路难见人烟,而觅食的野兽却时常在附近山林间出没;我们不仅要背上背包,还要背上枪支。夜里经常找不到村寨,只得露宿于山林间。
年5月,我随连队在澜沧江以南的大黑山里战斗,有一次,我们一行三个人奉师部的命令从澜沧回普洱去开会。本来这段一座大山接一座大山的漫长山路要步行10天,师部领导却限我们6天走到,我们只得把三天的路并成两天来赶。有一天走到半夜,累得实在走不动了,就在山上一片树林里昏昏沉沉地躺下睡着了;早晨被冻醒,才发现我们是躺在一丛梨树林下,身上飘撒着湿润的梨花……
那天晚上幸好没有下雨,如果下雨就惨了。边疆的雨可不一般,是像天河开了闸似的遮天蔽日地猛烈倾泻下来。
这样走在大山岭深处,我们也就希望,能有一间小茅屋在走累了后可以歇宿。但是四野空旷,到哪里去找呢?
我们这些山行中的遭遇,边地人民也就经历得更多了,感受也更复杂。因为受经济条件的限制,他们不可能在这些山岭上设立马店、客栈,只能尽自己的能力来互助、互救。
横亘于怒江以南长达余公里、高米的高黎贡山,是滇西方向从内地去往中缅边境必须跨越的大山。山野辽阔,在大山两侧的山腰、山脚,还可以找到几座小山寨或简陋茅屋过夜;再往上攀向终年积雪的大山深处,就难见人迹了;一路所见,只有稠密的森林和飘浮山间的云雾。但是,这座大山又不是一天能够翻越过去,身强腿健的人加快速度步行,也必须走两三天;以至于从前经常有行人因为口粮和御寒的衣服准备不足,或者在攀越山岭时体力耗尽,冻死、饿死在积雪深厚的山头上。这类悲剧使人心寒。附近的一些好心人有鉴于此,就在南北两条主要驿道的山丫口上,建立了两座没有人看守的、供公众使用的简陋房屋,让那些爬大山爬得筋疲力尽、不得不在山顶上过夜的人有个落脚歇宿的地方。
这两座公房就是著名的南斋公房、北斋公房。
在这南斋公房、北斋公房住宿过的人都会体会到,在这没有人烟、全是冰雪的山岭高处,有这样一座房子,可以遮风挡雨,可以防止野兽袭击,可以烤火,在走累了后能安心睡觉,真是如同从鬼门关边上进入了天堂。享受过好处的人也就会想到应该如何珍惜、保护这座小屋,让后来的行人不至于没有遮风躲雨防冰雪之处。他们在第二天临走前,也会像前边住过的人那样,用心地修补一下房屋,把自己随身带的粮食留下一些,再去附近捡拾些干柴回来,让后来的人也有食可吃、有火可烤……
一年又一年,一批又一批人从这高黎贡山经过,都会沿袭前人的良好习惯;如果不这样做,他们是难以安心下山的,也会被后来人咒骂、谴责。
我在20世纪50年代第一次随同赶着大批运输货物的马群(马帮),从保山南去翻越高黎贡山时,那天傍晚,也是歇宿在风雪山顶。在小房屋内用现成的干柴燃烧取暖,完全不必为屋外的漫天风雪担忧,这一夜暖融融地睡得很好。第二天一早醒来,见同行的赶马人已经用屋内现成的干柴煮好了浓茶(他们要在吃饭前先喝上几碗浓茶,这一天走在路上都不会口渴)。饭后临行前,他们又不顾外边风急雪拥,冒着寒冷去附近山林把湿柴捡回来,整齐地在小屋里堆砌好,让后来的人有干柴烤火。我看了很是感动。
这就是中国古老传统中的“见贤思齐”。云南边地的少数民族虽然不可能饱读古诗书,但是却具有在生活中形成的这种诚心助人的素朴哲理。因为他们吃苦耐劳,特别是有长期形成的古老美德支持,所以虽然从前的边地那样贫穷落后,生活那样艰难,他们都一代又一代地熬过来了,而且在生活中还有不少新的创造。
彭荆风年在云南宜良梨花林
驿路梨花处处开
我从前走在云南的哀牢山、无量山、乌蒙山、澜沧大黑山那些大山里,尽管山野荒僻,四周无人,但是都会在关键的地段,突然遇见这样无人看守、却能长久在风霜雨雪中存在的小茅屋,一颗悬着的心也顿时得到了安定。小屋的出现告诉我,今夜有了安全的宿处了,不必为无处歇宿而担心。在边地行走时,在深山大岭间错过了站头,不得不进入这类山间无人小屋过夜时,那份如在茫茫大海里获救的心情,是何等激动!所以,每一次经过那些小屋,每一次的歇宿,都给了我很深的印象;不仅也会在临走时积极地参与拾柴、维修小屋;而且在离开后还会时常想着,应该怎样通过文学作品去描述这些好人好事,把边地人民这种流传已久的朴实美德传播开去,与新中国成立后新社会正在提倡的新风尚相融合。
“文革”中我经受了许多磨难。打倒“四人帮”后,我本来有许多痛苦的遭遇可以写,特别是在20世纪70年代末“伤痕文学”特别走红,我的7年监狱生活更是走俏的题材,但是我却没有写这些。因为作家总是急于抒写他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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